照浪閒閒地高翹了雙腿,笑道:“莫非我送把帶血的大刀過來,才符合殺人如麻的霸主身份?你既愛香,我也沾了這脾氣,蘼香鋪……是個好地方。”
紫顏凝視他神情蕭索的面容,久處江湖的戾氣漸漸消退,困在玉觀樓的照浪猶如落魄的浪蕩王孫,失卻了初遇時勢如獅虎的霸氣。熙王爺用他時,他征伐各地視人命爲草芥,狠得瀟灑自在。如今爲太后奔波,手下能人異士一齊賦閒無事,盡成了混跡市井的酒肉之徒。若這是朝廷一石二鳥之計,恐怕太后的病好了,照浪也就成爲一枚棄子。
鳥盡弓藏,有末路英雄的意味。紫顏不禁憐惜起照浪來了。
“你想好今後如何了麼?”
照浪的臉色竟有幾分難看,嘆道:“有你做對手,比朋友可靠得多。”紫顏心如雪鏡,熙王爺去後,照浪作爲一個知道太多的人,能保命已是不易。
忽然沒了苦苦相逼的意興,紫顏淡然道:“你放心,太后如有傳喚,我必去便是。”
照浪微笑,眉宇間又有豪氣激揚,放下竹筒走到門邊,道:“想不想登山暢遊?沿這百丈迴廊向上,能見到不同尋常的京城。”
出醉醒樓拾階而上,兩人隨長廊移步換景,時見花光銜影,曲徑玲瓏。照浪腳程快,屢屢於高處俯視回望,幾次不見紫顏跟上,折返回去尋他,發覺他對了途經的怪石虯枝品鑑,不放過一絲佳妙景緻。
幾下裡見出自個兒的俗氣,照浪的心不由靜下兩分,陪了紫顏慢下來,悠悠地蕩着。
“衙門裡的人前日來尋我府裡管事,他受了冤不肯就擒,被逼遠走高飛。”紫顏曼聲在山路樹影下說出螢火的事,聲音輕妙彷彿歌吟。
照浪快他一步,笑道:“你忍了很久,終於來和我商量。他今趟得罪的人不小,傷者中有大理寺的人,想是貪杯誤事。”
紫顏蹙眉,“他那晚和我一起,怎會酒後亂來?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樣貌。”
“哦?”照浪停步,饒有興致地端詳紫顏,“你以爲是玉觀樓的人所爲?”
“我想知道的是,近期京城有沒有別的案子,捕到的嫌犯另有證人說其當時在別處?”
照浪一怔,猜度他話中用意,凝思道:“你會這樣想,無疑想確認是否有易容師出手……唔,如果京城別無此類疑案,這人當是衝你們而來,我會去官府查詢。”
紫顏頷首。這時兩人走到一個開闊地,回望山下萬戶青瓦連城,飛檐綿綿,如巨翼的鳳凰正待縱翅高翔。照浪精神一爽,指了遠處的紅磚金瓦道:“那是宮城。”
京城的上空有氤氳的煙氣茫茫籠罩,整座城猶如虛幻的海市蜃樓。當置身世外遠觀,注視蠅營狗苟的蒼生爲生計奔波勞碌,爲名利殫精竭慮,會忽然覺得山間拂面的清風最爲自在。
照浪瞥了眼紫顏,想知道他的過去,明白這顆百變不動心怎生修煉得來。雖然世事洞明如紫顏,也有拘泥於心的糾葛,無法如清風灑脫來去。
紫顏眼中風起雲涌,慢慢地道:“你既然帶了刀,爲我舞一場如何?”
照浪被他的話撩撥起豪情,驀地抽出腰間佩刀嗚咽。如驟然打開了鬼門關,酷烈的殺氣洶涌迎面,紫顏被朔朔刀風所迫,扶住了欄杆站定。
山間寧靜被一刀打破。
風聲悲慼如訴,如秋意襲人,愁起眉尖。焚心錐骨的刀氣恣意在山林間咆哮,千軍萬馬般凜冽地踏過大地。刀風所及處蕭瑟零落,彷彿殺氣侵入了草木的根髓,望去一片枯敗。紫顏屏息在廊柱後凝望,咫尺之外,就是照浪狂舞奔放的刀,砍過無數大好頭顱。
青金色的光芒在林間跳躍,偶爾折到一片陽光,殺氣刺目地暴漲,直射入人心裡去。枝頭的樹葉在刀風的逼迫下,發出嗚嗚鳴響,此外再無任何生機。照浪的刀猶如抽走了山林活潑潑的魂魄,只餘下冰冷的石頭訴說荒寂。此時,方圓數丈內草木瑟瑟驚慄,飛禽蟲豸遠遠地逃開了這個戰場。
紫顏想,好一齣戲。偌大舞臺,僅得一個主角,讓人再挪不開視線。可惜他認得其中的一刀,泥塵的走勢宛如傷痕--九曲迴腸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鵑。過去太多鮮血淋漓滴到如今,映紅了照浪的一雙手。
和這個人永遠都做不了朋友。紫顏冷眼旁觀,微微感嘆。
照浪收刀時萬籟俱寂,大地彷彿仍在喘息。他撣去浮塵,獅虎般的氣魄又回來了,用炙熱如旭日的雙眼對了紫顏笑道:“你我一起登頂!”
紫顏搖了搖頭,繡金的衫子像花傘炫麗地旋動,轉身面向了下山的路。
“走到這一步,不想去頂峰看看?”照浪望了他如是說。
紫顏安然回首,笑道:“一座小山而已,縱然能看見宮城,離巔峰還遠得很。”竟往山下去了。
照浪凝視紫顏的背影,飄然如逍遙遊的綵鳳,隱隱有些嫉妒。
反觀他自身,執著於眼前的勝負高低,爲得到所謂江湖霸業沾沾自喜,其實不過是某些人遊刃天下的一局棋。他不是真正操縱命運的翻雲覆雨手,連要走的路也按部就班由人指定。
從心所欲,談何容易!
如果,如果他能夠擺脫束縛,嘗一嘗縱橫自在的滋味,如他在照浪城中呼風喚雨。照浪不禁心動。帝王業,這天下果真只有帝王業是男人的夢想,他想到千姿此刻在北荒的征戰,一旦功成,就是名垂千古的王圖霸業,那時宣泄了的不僅是野心,還有徹底掌控世界的暢快淋漓,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照浪收起的刀猛然出鞘,一記刀光狠狠擊在欄杆上。刀痕迅速蔓延,裂縫咔咔地爬上一根立柱,繼而回廊的一角如猝死般決然坍塌,塵泥四濺。漆瓦灰土匍匐在照浪腳下,他無表情地回望山頂。玉觀樓只是途中的山谷,早早走完了,他要踏上更高的山峰。
照浪疾步趕上紫顏,沒走幾步,對他輕鬆地提起話題道:“對了,我樓裡來了幾個不一樣的易容師。”
“哦?”紫顏漫不經心,猶如春風過耳。
照浪神秘一笑,看着雕花琢鳥的粉漆迴廊,慢悠悠地道:“你信我的眼光,如今敢來的人頗有斤兩,知道輸給你會很丟臉。爲了不再讓你白跑,我稍把關看了看,想混吃騙喝的,一律打斷腿趕出門去。”
紫顏眼中清影湛明,道:“如此,不知有些什麼人?”
“你聽過翠羽閬苑之名麼?”
紫顏收了輕慢,點頭道:“聽說那裡地處海外仙島,島民容顏不老,專出高妙的易容師。”
“藥師館呢?”
“唔,易容只是副業,不過也有懂行的人。”
“還有錦心堂。”照浪目光炯炯,留意紫顏神色的變化,“紫先生不愧是國手,這些人如今都在我玉觀樓。若連同行的面子也不給,有點說不過去。”
紫顏的神情難得凝重。多年前的十師會上,他曾推斷出那些隱在暗處的易容師,即出自上述門派。當時以十師之能,並未第一眼看破對方的易容術,這些人的實力不可小覷。
風雲際會。如果沒有照浪推波助瀾,恐怕令這些人云集京城並非易事。
“既有這麼多人才,城主不妨都請進宮裡去,太后有他們保命,百年後也會是少女模樣,何必我去摻和?”紫顏笑眯眯地回答。
有時候,照浪真想一掌把他的笑容按回去。
“玉觀樓太冷清,我已允易容師開門治人,想收錢的就開高價,想積福的銀錢全免,每人掛出名號展露才藝。今日午後有三位易容師現場施術,明日會再換三位,唔,其中某些本事,和你大不相同。”照浪恢復了冷峻,以鷹隼陰鷙的目光斜睨紫顏,“你不來也好,他們若知道你來,有了勝負心,反而不好看了。”
說完,獨自踏步向前,不再看紫顏一眼。
長生在玉壘堂前的花廳焦躁踱步。
府中沒了螢火,一樁樁瑣碎細屑的事涌到他眼前,四隻手也忙不過來。凡看護門庭、灑掃廳堂、修剪花草、浣洗衣物諸事,差了青衣童子各就各位,他時時巡走監管,只恨看不過來。天一塢伶人操詞練曲,演習裝扮,乃至鑼鼓絲竹,也要他費心用神。
要命的是衙門裡的人又來過一趟,帶來壞消息。
側側一身丹霞紅衣,捧了一株曇花侍弄。含苞的白花狀若美人,長生瞥了一眼,心情稍安,隨口道:“要開花了?”
“今晚。”側側撫着黑瓷花盆,想到可與紫顏共賞花開即謝的華美,抿嘴笑着。
“唉!偏偏螢火不在。”長生握拳,憤憤地踢了踢青石地磚,“又有人頂了他的樣貌犯案,再這樣下去……”
這時紫顏回府,衫子沾了花瓣,珠粉飄金。長生忙把螢火的事說了,側側迎上來,爲他換去沾了泥塵的金衫,蹙眉道:“照浪尋你何事?”
“無非叫我去玉觀樓。”側側遞上茶,紫顏呷了一口,對兩人道,“我託他去官府打聽,等消息便是。”長生這才靜下來。
側側凝眸道:“這人終不可信。有什麼要我做的?”紫顏笑道:“我先去玉觀樓走走,或有線索也未可知。家裡要人守着,你少出門爲好。萬一下回有賊子易容成你,要嫁去什麼王公將軍府,上門來要人,可就塌了天。”
側側嗔怪道:“沒個正經!你不必怕,如果真有人來,我再往湖裡一跳……”紫顏叫道:“喂喂,你在水裡重得像秤砣,螢火不在,我未必能撈得動。”側側紅了臉啐他一口,抿了嘴只管融融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