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6章

螢火悄聲道:“你引他去堂上坐,我請先生來。”

長生忐忑地將商陸領到玉壘堂,斟茶時他很是客氣,斯文的舉止令長生越發覺得換了個人。商陸心不在焉地抿茶,紫顏和側側來時,他慌不迭地起身行禮。紫顏與側側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目光中輕微的訝然。

長生小聲說了他的言行,紫顏道:“商兄弟是來訪親探友的?”

商陸想了想點頭,“應該是。讓幾位笑話了,在下記性甚差,居然想不起是如何來京城的了。”

紫顏道:“不妨事,這園子大得很,你且住下慢慢地找,等想起來了,再尋你要找的人去。”

商陸謝過,紫顏着長生帶他去用早膳。兩人去後,紫顏告別側側,帶着螢火換過衣衫出了紫府,往杏花巷而來。

到麟園時,照浪正獨自在廳裡爲熙王爺挑選服飾,一桌子綾羅流金鋪翠,皆是宮制的衣履冠服。紫顏難得無動於衷,寒暄兩句後即領了螢火過了穿堂和二門,徑直到了熙王爺的正房外。

熙王爺經此一場消磨,頤指氣使的脾性減了好些,連日來落落寡言,絕少呼喝照浪。紫顏在府裡偶爾談及此事,側側以爲照浪必在他麪皮上做了手腳,紫顏笑道:“耳根清靜就好。”

這時熙王爺在房中寫字,案上鋪了一大張夾箋,字字疏宕,筆筆生鋒。紫顏瞥了一眼,見寫的是“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笑了笑接道:“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熙王爺棄筆,不欲讓紫顏和螢火看到臉上神色,負手背對他們走到一邊書架處,道:“你們合計着要誆我留在此間,我可有說錯?”

“王爺多慮,照浪既在挑合適的冠服,想來進宮就是眼前的事。我等前來,是看王爺還有什麼要吩咐的。”紫顏也不客氣,挑了位子舒服坐定,悠悠地道,“依我看來,易容上王爺是再無破綻了,略一相激就浮躁氣盛的毛病,須得改改纔好。若不能一味心灰意冷與世無爭,恐怕依然不容於朝。”

熙王爺冷哼一聲,似嫌他話多,盡是不屑之意。紫顏自忖多事,端詳熙王爺的身形舉止,忽問道:“王爺最親近的人,不知是誰?”

熙王爺沉吟半晌,竟說不出一個字。螢火凝視他良久,花白頭髮蒼老身軀,顧盼間警惕猜疑,全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倒黴老頭兒,一腔的恨意隨之去了一半。

熙王爺面上掛不住,細細想去,竟是情懷蕭索,只管出神凝思。待看到紫顏目光如水,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一個叫蝶舞的女子。”頓了一頓,像是在收拾心情,“可惜離散多年。”語聲剛落,照浪捧了衣衫踏進屋來,不動聲色地悄立在旁默候。熙王爺醒過神,走去拈起一件摸了摸料子,點頭道:“這纔像話。”

“回王爺,時辰已挑好,等用過午膳即可面見太后。太后說早早進宮勿多耽誤,看來是有心見王爺了。”照浪低着頭,語聲極慢,紫顏留意地看了他一眼。

熙王爺毫無喜色,冷冷地道:“她也有等不及的時候。不知怎生在磨快刀刃,候我這頭顱。”

照浪擡頭,急急地道:“王爺若不想去也使得,我再想法子……”

“誰說我不去?”熙王爺說完,想想除此外再無安心去處,將心一橫,“她還說了什麼?”

“太后問王爺的起居飲食,因皇上要去謁陵,着王爺不要拖延。”

熙王爺吸了口氣,道:“更衣,準備啓程!”

午後的晴翠園,桂香在遊廊裡飄浮,一路金草紫葛並白菊綻放,在光影下輝彩異然。

照浪領了熙王爺穿過雁池鳳館,到了太后歇息的天闕閣裡。閣裡僅蔡主簿一人伺候,老者不停地悄然撫額,低首垂立在旁。太后偶有一句話來,蔡主簿也答得簡短,不敢多話。

熙王爺一身華服瘸腿走入,太后擡眼略瞧了瞧,知會蔡主簿上前。老者說了聲“得罪”,扶定熙王爺,伸手探了探。熙王爺則直直地盯着太后。

太后卻不看他,鳳眼斜斜地望照浪,問道:“這些天我聽你說得夠了,你這人心思都在大處,難得今趟小心謹慎,多爲別人着想。卻不知是何緣故?”

照浪知見疑於太后,於是當了熙王爺的面,微笑回稟道:“原是太后交代的事,豈敢不恭?此事說瑣碎也瑣碎,無非伺候王爺掃除行旅風塵之苦,各處打點。但王爺貴爲天家之軀,下臣行動又是太后的臉面,怎敢疏忽怠慢?”

太后淡淡點了點頭。不一會兒,蔡主簿面無表情地道:“確是王爺。”太后揮手道:“你下去吧。”蔡主簿一路俯首跪拜退去。

太后半晌不語,熙王爺忍不住道:“太后……”太后打量他瘦影蒼顏,驀地一口氣散了,嘆道:“真的是你。”

照浪默默退了幾步,太后也不攔他,只瞅了熙王爺端凝。一別經年,他身上再無倜儻疏狂之氣,一股沉暮晦暗的氣息裹住了他,像失去鱗甲的病龍。那根竹杖彷彿承載了他所有的力量,歪斜地撐在地上,叫人微生憐憫。

“那年的事你有什麼話說?”她收住目光,徐徐開口。

“太后終究不曾顧念舊情,那年殺我的時候,沒半點猶豫。”熙王爺慨然說道。

“死的偏不是你。”太后語中,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

“這是天命,讓我可再看你一回。”熙王爺唏噓地道。

太后聞言,瞳中忽然綻出狠厲的光芒,“想造反的是你的替身不假,但當年奪走我明兒的,卻是你無疑!你一心害我們母子,還有何話說?”

熙王爺拜倒在地,渾身顫抖。

“不……我從未想過害你。”他面目扭曲地苦笑,衰老的面容越發坑窪,眼淚星閃,“皇帝那時欲立太子,可他……他曾對我說過,要立我爲皇太弟,傳位給我!君無戲言--是我想得太容易。我原是一時糊塗,以爲大皇子失蹤,皇帝會想起他說過的話,誰知道,不過是酒醉後的一句話,唯有我當了真。我沒想害明兒,甚至指望將來即了大統,娶你爲後,仍把帝位傳給他……唉,這真是癡人說夢。”

太后像是聽了笑話,不可遏止地笑到流淚,憤憤地按住了雕椅的扶手,道:“你以爲我是三歲小兒,聽得進你這般矇騙。你勾結容妃,許她的又是什麼前程?別說那年我殺了你的替身,就是今日再剁去你的手腳,也是你活該遭受!”

熙王爺不由重重磕了幾個頭,咚咚聲在壁間迴響。

“是你害了明兒,怨不得我狠心。”太后幽幽地嘆息,看見他一頭灰白夾雜的頭髮飄動,竹杖拋開在一邊,臉色稍豫。

“真正害明兒的是容妃,我打探到她的下落,她沒有死。”

太后跳將起來,再無先前的從容,“你說什麼?”

不經意霞帔瀉落,一地綺羅迤邐,她走至他面前俯下身,居高臨下地望着,雙眼霧氣氤氳。

“太后莫急,自那年容妃事發後,那賤人逃得及時,挾帶了宮女乳母並金銀離去。此事諱莫如深,外間都不知曉,也就無人再留意那賤人下落。我遍尋她不着,甚至收買不少江湖幫派找她,可惜她就像煙消雲散,完全沒了蹤影。”

太后不耐煩道:“這些我都知道。”

“不,太后或不知道,中土尋不着她,就要上異域去找。天可憐見,直到玉翎王起兵,我偶爾探聽了他的家世方纔知道。他的母后白蓮正是在大皇子失蹤後出現在蒼堯,聽說那女人明豔無匹,我想……”

熙王爺擡起頭,發覺太后的表情鎮定了,憂戚的面容清冷如霜。

“你想,找到了容妃,我就會放過你。是麼?”

熙王爺低頭道:“我老了,只求安心活命,再不想爭那勞什子閒名。”

“安心?你至今還在圖謀算計我,要安誰的心?”太后吊高了嗓子,語氣如忽至的傾盆大雨急促起來,走開幾步猛然回首,“偏偏你撞到槍尖上來!我料你知道蒼堯與我朝的交易,以爲只要來離間幾句,我必會推翻前盟和蒼堯開戰。屆時,皇上少不得又要倚重你,等你大權在握……哼哼,說不定反手與玉翎王議了和,再把我們孤兒寡母弄下來。”

照浪遠遠地盯了太后看,金玉堆砌的婦人周身散着光,黛眉幾乎要飛出鬢去。

“太后明鑑。”熙王爺涔涔汗下,以頭搶地,“玉翎王之母白蓮,的確是在那時嫁給國王,之後生了太子千姿。太后與仇人之子聯手,怕被人矇在鼓裡而不自知啊……”

“呸!你不知道,你一點也不知道!”太后哈哈大笑,笑意裡帶了淒涼的哭腔,一字一頓地道,“白蓮是我的妹子!”

熙王爺呆住,照浪心下一涼,知道不妙。

“不然,憑她兒子再怎麼厲害,誰肯養虎爲患?我既有心爲後,要這天下,就一定要裡外打點安妥。那年明兒沒了,我就暗中送妹子去了蒼堯,囑她在北邊助我一臂。可嘆她沒出息,這些年老實做她的皇后,不肯東進寸土,甚至連兒子的志向也要扼殺。好在千姿這孩子懂事,自行到江湖上歷練,加上我暗中維護,才成就了今日一代帝王!”

熙王爺嚥了口唾沫,來此前滿腹的保命打算一併落空,又聽到這等意料外的驚駭秘聞,心知太后斷不肯放過他。想到這裡,他伏在地上的身軀抖個不停,水磨的花磚上青影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