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顏攤開兩手,頗爲認真地道:“你已經贏了,我不會和你比,我認輸。”
神荼愕然,一時沒聽懂他的話。側側暗暗好笑,很少見紫顏認輸,也是件妙事。這孩子心高氣傲,眼界卻太小,難怪紫顏不想與他較量。
神荼不知足,頓足道:“不行,這算得什麼?我一定要贏得漂亮,讓你心服口服。”
紫顏一笑,閒閒地道:“浪費光陰的事何必做,既然你說我會的你都會,只管把我不會的施展一手,我便心服口服如何?”
神荼點頭道:“好。我的寶貝留在外面,你等我取過來。”他習慣了順理成章,習慣了水到渠成,不明白紫顏超脫了他執著的那點勝負心。側側感慨地想,紫顏想斗的是天,不是人,早沒了這爭勝的心思。
神荼去後,紫顏倦倦地倚在牀上的大理石圍子上。側側拎來鏡奩放在他觸手可及處,又在他身邊坐下,宛如那時凝睇梅花移不開目光,淺笑着道:“隨便打發他就是了,你爲何……”
“我忽然不想易容,一點也不想。”紫顏搖頭,斜倚的身子彷彿有很沉的重量。
側側沒了笑容,兩手冰涼一片,紫顏牽了她的手道:“過了今日,也許就回到老樣子,哪裡說丟下就丟下。只不過,偶爾放下念頭,也是不錯。”
可是,這竟不像他了,側側暗想,她不想他因易容而抱恙,也不想見到頹廢無望的紫顏。她期望那是緩慢的告別,如月夜清光漸漸隱在雲後,他慢慢放下易容術而不悲傷。有時想起了,拾起從前絕技舞弄一場,裝點浮生中的煩悶,並不是真正改變什麼。如此,附著在他身上的病氣或能隨了歲月消隱,品香薰煙不過是人生裡的花事餘興。
神荼再來時,眉宇間凜然有大人的傲氣,每一步都比先前沉着,彷彿手中的寶匣是斬妖除魔的利器。
“我最大的本事是複製術,只要你在我面前顯露一回易容技藝,我就能原封不動地摹擬出來,你信不信?”他如此自誇。
紫顏笑了,“我若不動,你不是無計可施?”
神荼皺眉不依,“不行,你一定要露幾手本事,再由我漂亮地打敗,這纔算數。”
紫顏哈哈大笑,神荼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陰鬱,繼而煥出自負的神采,無視紫顏的嘲笑,喝道:“喂,你不肯動手,我就學別人的樣子給你看!”
他掃視屋中,將幾張桌案上的雙魚鏡、八仙鏡聚在一起,又掏出攜帶的雜寶鏡、細花鏡、桃葉鏡、雙鳳鏡,堂皇地擺在一處。側側奇道:“這是……”神荼傲然道:“我的技法炫麗,要讓紫先生看清楚纔好。”
他鋪開寶匣,拈指在自個臉上縱藝,一排排丸藥似曾相識。圍繞他的諸多鏡子折出無數手勢,像迅捷的飛鳥搜尋獵物,剪翅、掠羽、追擊,一氣呵成。點點輝光從他指尖揚散,拂掃玉容之後,神荼的相貌徐徐衰老,半生幽怨,半生凋零,一個素肌的寡淡婦人詭異地呈現。
神荼衝兩人一笑,婦人意態寥落,像是空閨多年不識情滋味,懶梳妝容,一任愁寂如刀劍,老了舊時秀色。神荼的手緩過額前,撫弄了幾把,似把鄉間塵土都抹在臉上,滿面風霜勞苦。如暮鴉老梅,婦人驟然失卻殘留的風韻,拖了病眼廢軀,雙眸呆滯地望天。神荼兩手不停,老婦耳鬢已染白霜,形骸漸變,換做一個牙齒落盡的老翁,所過處妙手無跡。
瞬間變幻三人,加上數鏡閃爍,把一舉一動化成了千手描摹,側側細看下去只覺暈眩,竟追不上他的速度。紫顏凝注神荼,眉間輕顰淺皺,不多時喉間忽然一甜,嘔出一口血來。
側側大驚,忙上前攙扶,紫顏搖手道:“不礙事,吐掉就好了。”側側不信,對神荼道:“你改日再來。”神荼不依,一張老人面浮在半空,鬚髮飛揚地道:“先說我的本事如何?這是玉觀樓那個叫石火的絕技,給我輕鬆學了來。”
側側見他無理,恨聲道:“這有什麼了不得,紫顏少時隨手就行,連帶衣服一齊換了。”神荼搶步奔到他面前,大聲道:“你露一手絕技給我瞧瞧!不然,我死不甘心。”
紫顏淡淡地笑道:“若是你都學了去,我豈不吃虧。”
神荼道:“不怕,只要你有本事讓我學不會,算你贏,那時我就拜你爲師。”
紫顏沉吟半刻,“不必拜師,我讓你看點東西。”側側着人洗去地上血跡,爲紫顏添了一件外褂,泡了參茶叫他喝了。紫顏歇息了一陣,讓她點香。
側側命人搬來一隻鎏金銀足節銅薰爐,將紫顏所要的香料放入,厚厚鋪了一層,她深覺不妥,細問他道:“今日還能再薰這麼多分量?”紫顏點頭,側側又問:“你能坐着易容麼?”紫顏笑道:“哪裡就弱不禁風了,我熬得住。”
側側拉神荼去了明間,等紫顏穿戴完畢,再進屋時,他已換上孔雀羽妝花緞的襖子,腰間鳳凰結子的宮絛上,懸了一塊蒼玉。神荼定睛看了兩眼,扯開嘴一笑,不知是妒忌還是其他。
側側正待點燃爐火,神荼跳過去道:“我來。”不由分說搶了火箸香匙,在薰爐前調弄起來。側側走到紫顏身邊,仔細打量了,卻見他轉去拿了一瓶白瓷盛的花露,倒灑在腳下。
一陣奇香泛起,在爐火未烈前如萬花朝賀,舞動穠纖姿態環繞紫顏。側側不解其故,明明待燃之香已是極濃,又枉加一道香氣。紫顏的精神見好,啪嗒一聲打開鏡奩,拈出尖利的陌刀。
此時神荼點了爐火,香氣漫漫如河流淌,側側聞了心慌,不知紫顏爲何禁得住,纖手在鼻前輕扇。紫顏瞥見,頷首示意無恙,喚她道:“出去等我,一會兒陪我去天一塢。”手中薄薄的刀像會咬人的精靈,側側定了定神,怕見血光,只得避開去。
側側到了屋外,隔了窗格看進去。紫顏把玩着刀子,安然地對神荼道:“此處沒個想易容改命的人,要我動手委實無趣。”
神荼一怔,道:“你在我臉上試便是,還是那句話,我學不了,就認輸。”
紫顏就在他身上比劃,唸唸有詞地道:“割臉皮太容易,削耳朵如何?或者把雙手的皮褪下……”
神荼神色一僵,沒了先前的神氣,急急地道:“胡說,明明是易容,你怎說得像殺人?”
紫顏饒有興致地看他,“割完了再完好無損地安回去,有沒有這個膽?”
香氣遊蕩過來,似冰涼的蛇攀住了紫顏這棵高樹,依依地勾住他的衣角盤旋。神荼退了一步,靈活的眸子凝了不動,有如黑夜將至的陰沉目光徑自盯住紫顏。
“我可不會爲了易容令皮肉受損。”他哼出一聲冷笑。
“是嗎?”紫顏輕撫刀鋒喟嘆,“你努力縮骨削皮,不就是爲了在我面前扮孩童?可惜你的複製術,若能複製我這般眼力,就知道不該來這裡撒野。”
神荼挑眉,“你看破了?”
“什麼學易容四年,什麼蒼溪老人,統統是假的。”紫顏注視他的眉眼,並不曾慌亂,“你也不想拜我爲師,你是尋仇來的。”
神荼攤開兩手,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氣。紫顏橫刀在手,驀然清光一閃,直直朝左腕切下。神荼驚呼一聲,眼見刀鋒直落,紫顏的左手顯然不保。他瞠目結舌扶住了椅背,紫顏悠悠旋刀轉了幾圈,笑道:“這點陣仗就嚇到你?”
神荼定睛看去,他的左手完好無恙,手法精準迅捷直如幻夢,他的眼力居然沒追上。
“你再來看。”
紫顏彎刀就眉,弧線一劃,兩道挺秀的軒眉突然被削去,恍如滑稽的戲子。神荼怔怔看着,尚不及嘆惜,紫顏伸手一抹臉面,像是吹了仙氣,失去的眉赫然在目,俊逸的容顏一如平常。
“你……”神荼胸口發堵,口乾舌燥,這等手法宛如妖魅,不是普通易容師所爲。
“信我的話,讓我給你動刀如何?”紫顏的笑眼裡似有星河璀璨,迷離星光閃爍,神荼不覺想開口應承。
他的脆弱只得一瞬,香風如乘浮槎而至,神荼想起了來意,笑道:“紫先生聞到這香氣沒?”他的身形遽然長高數寸,飛揚的傲氣裡多了一份狠絕。
側側發覺有異樣,朝屋子走過來。香氣盈袖繞體,如鞭子纏住了紫顏。紫顏依稀覺得不對,灑下的花露如護身鐵甲想推開香氣蠻橫的侵襲,可憐氣單力薄,燎原的氣息撲面而來,竟是完全無從抵擋。
神荼有些敬畏,紫顏的直覺很敏銳,幸好他籌備充足。退開兩步,他冷冷地目睹鮮血從紫顏的口鼻流出來,瞬間染紅了前襟。
一時間天旋地轉,紫顏猶如花折,猝然倒在地上。
側側衝入屋扶起紫顏,他素淨的面容沾滿血腥,無論用袖子抹去多少,又止不住地流出來。她嗅出屋中的異樣,怒視神荼道:“你……調換了香料?”
神荼滿不在乎,“可還是輸在他的眼力下,太無趣啦。”他眼中射出快意的光芒,“這香味好聞得緊,要多聞一陣纔好。”
紫顏神思昏迷,側側連忙把爐火滅了,將香爐丟出屋去,迴轉來跪在他身邊。她雙眸蒙翳,分不清是淚光還是血光,顫抖了手搭脈,脈象忽如彈石,忽如洪水,衝擊她的指尖。側側無心念及其他,立即用金針紮了幾個穴道,守住紫顏的心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