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傾天語塞,竟不敢迎視她的視線,別開了眼。愛睍蓴璩雲知處長長的吸了口氣,聲音極是低柔:“錦兒,就算鏡中往事是假,難道你我相識這許多日子也是假?你認識的雲知處又是不是假?”
花似錦猶豫了一下,還是靜靜的道:“紫微就是雲知處,雲知處就是紫微……你一直在慢慢的走回你自己。你想用紫微大帝的神力解決目前的情形,卻又不想承擔他之前所做的事,這怎麼可能?”
這話說的偏激,細究卻又有些道理,幾人竟是相顧無言,雲知處尤甚。即使他再怎麼努力的告訴自己,錦兒少了一魄,這時的錦兒已經不能用常理來衡量……卻仍舊不可能不難過……天狐本就是世上最癡情的種族,之前的花似錦,做所有事情都是基於這個情字,一點點小事也會牽動她的情緒,一旦愛了便是無怨無悔,傾心相待……可如今她沒了那一魄,沒了情念糾纏,於是,那仍舊是屬於天狐的聰明絕頂,便漸漸顯現出來,如此敏銳,如此精明,如此見微知著,竟令人覺得可怕。
其實,即使是如今的花似錦,也寧願那鏡中的相識是真的……不得不說,玉衡神君的確很聰明,他臆造出的這個故事很美,也非常很符合雲錦兩人的脾性,看起來很像是真的……可是真相,通常不是那麼美的……
原本,她的確不曾多想,可是,就在剛纔,她在取出那羅盤,也就是護花鈴時,心頭忽然莫名的一動,涌起了一種強烈的熟悉的感覺,好像她曾在這護花鈴中待過很久很久…塍…
除了這個,其實還有許多事早有徵兆,只是她實在不願去深想……
九尾天狐出生的時候,本體確是九條尾巴的,後來開始修煉,八尾便漸漸都隱入了一尾之中,只有在行功施法的時候,九條尾巴纔會一起出現……可是花似錦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花漫天的保護之下,做一隻無憂無慮不學無術的懶狐狸,只靠他的靈藥維持一個超過正常狐狸的生命……所以有很久很久,她都不能把九條尾巴收歸爲一條……但當時鏡中的小狐狸,毛色卻是華美圓潤,若是如今的花似錦現出原形,纔會是這副模樣。
既然想到了這一點,更多的破綻就都露了出來,比如整個狐靈山的人她全都認識,又豈會把紫微帝君當成狐靈山的人?狐靈山都在花漫天的結界之中,又怎會進了外人?比如她那時壓根都不識字,又怎麼會背這種詩?還幫人起名字?又比如,毛狐狸的時候她一直都把刻符當成一種遊戲,早早就用慣了採光符,連紫微星是甚麼都不知道,又怎會動念採紫微之星光?就算是如今的她,若要她刻出一枚專採紫微之星光的符,只怕也要費許多工夫,還未必能成…慄…
花似錦不願再想,搖了搖頭,轉眸對雲知處一笑,聲音仍舊嬌糯,笑容也仍舊甜美,好像甚麼都沒發生過,“我想帶大花花回狐靈山休養一陣子。狐靈山是我的家,有很多不韻修行的狐狸,他們都不會打架……你不要跟來好麼?”話說的要多麼坦白,就有多麼坦白,顯然想的極清楚……她就是想說,你的來頭實在太大,身上不知繫着多少事情,萬一有甚麼意外,會連累我狐靈山的人……
可是,你難道都不會擔心我嗎?擔心我一個人在外面,會不會遇到甚麼危險?會不會……永遠不能再見?雲知處一個字也答不出,只一瞬不瞬的瞧着她,花似錦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一步,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放柔聲音:“雲哥哥,對不起,你不要難過。”
他笑不出……她可以假裝很心疼,而且可以演的很像,可是她沒有。她聲音溫柔,卻如此疏離……
她真的要離開他麼?他真的要放手讓她離開麼?雲知處緩緩的擡手,抓了她的小手,修長手指滑下來,落在她的腕脈上。她一怔,想要抽手,他卻握着不放。他能猜到她把仙骨給了誰,卻不想問,也不想多說甚麼。她能捨得下,他卻舍不下,既然沒法同她講情,那就順着她,同她講理……
雲知處細細把了一把,正色道:“你的情形,必須用藥,若單靠靜養,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且有危險……你縱不在乎一命,也該顧及家人朋友會爲你掛心,還有我,我會難過,很難過……你若回狐靈山,狐靈山可有六階以上的藥師能爲你調理?”
花似錦愣了一愣,雲知處續道:“花漫天雖是八階藥王,但此時正自身難保。他魂魄初初重生,身上既多了仙骨,又復多了這許多仙力,要如何融匯歸納,收爲已用?這件事,每一步需要有人在旁輔助指點……狐靈山可有通神仙修行法則的人?”她答不出,眨着大眼睛,雲知處溫言道:“所以,你要暫時留在我身邊……等過一陣子,花漫天好些了,才能回狐靈山,好不好?”
她想
了一下:“那好罷。”
雲知處鬆了口氣,微微一笑。花似錦想了一想,似乎能洞察他所想,又解釋了一句:“我把仙骨給了葉扶秋。葉非花要我取他的藥王印,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所以便把仙骨給了他,聊做交換。”
雲知處柔聲道:“我明白的。”一邊說着,就走過去抱起了雲母,道:“那我們先回去罷。”一邊說着,一邊回頭向三人微一示意。
眼看着他們漸漸走遠,明輔早就忍不住,急急的道:“玉衡,當年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你爲甚麼要騙帝君他們?”
妖傾天嘆了口氣:“其實我是沒做賊也心虛,替帝君心虛……”看明輔發急,他微微一曬,“我的確不知當年發生過什麼,可是想來,必定不是甚麼好事……此事帝君若是問心無愧,爲何要自‘罰’輪迴?你們說是不是?嗯?”聽不到回答,他轉頭瞥了兩人一眼,續道:“只怕是他對錦兒不起,甚至可能是對錦兒一家不起……所以這一世活該受她折騰。”
明輔與開陽對視了一眼,開陽輕聲道:“難道我們都錯了,帝君其實不是爲了解決三大毒族,而是下界來歷‘情劫’的?”“毒族的事肯定要解決,但情劫嘛,”妖傾天負着手,頗有幾分揶揄的挑眉,“順便歷了,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明輔忍不住憤怒:“你這是什麼表情?幸災樂禍嗎?帝君受罪你很開心不成?”
妖傾天哈哈一笑:“既然被你發現了,我也沒甚麼好掩飾的,我的確瞧的很開心哪!你們想想那位整天八風不動的模樣,再瞧瞧他現在這副樣子,難道不覺得暗爽?”開陽別開了臉,明輔也是一窒,妖傾天笑道:“再說,紫微神殿也的確需要一個女人來做帝后,省得帝君天天扯着你們小兩口求甚麼氣息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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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輔啐了他一口,然後偏頭細細想了一陣,漸漸有點開心:“說起來,那錦姑娘的模樣,也還過的去,站在帝君身邊,好像也蠻好看的……”
“嗯?”妖傾天回頭打量了她一眼:“那叫過的去?很過的去了罷?”
他眼中神色隱有比較之意,明輔頓時怒火熊熊,擡手就想打,開陽無奈,只得舉手架開,妖傾天站在原地,明明看到她動手,卻連眼皮都沒掀一下,似乎早就料到開陽會出手擋開一般。明輔氣的跺腳,想了一想,卻又一笑:“我懶的理你,我知道你嫉妒,一口一個錦兒,好像跟人家多麼熟似的。”
妖傾天不由得一笑,負手轉身,袍袖飛揚,儀態頗爲瀟灑:“我犯不着嫉妒誰,我若喜歡上了哪個女人,不管她是誰,我都會直接去搶。”
明輔哼了一聲,卻沒說話,開陽岔開話題道:“那現在要怎樣纔好?”
“你們還不明白嗎?”妖傾天微微眯眼:“她情魄已失,所以,現在的花似錦,在旁的事情上再怎麼精明,在情字上卻像一個懵懂嬰兒,需要從頭開始。這時候,她之前愛過誰根本不重要,現在愛上誰才重要……所以,帝君若任她回狐靈山,才當真是大勢去矣……幸好咱們這位不解風情的帝君,做了人類之後,也略長進了些,曉得軟情兼施,情理兼顧……”
明輔越聽越是皺眉,一把抓起開陽,薄怒道,“虧你還是個護星,說起帝君這般肆無忌憚,真該罰你回不得九天界,永遠留在人間纔好!”一邊說着,便直接騰身而起,妖傾天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
雲知處兩人一路走回了客棧之中,雲知處把雲母放在牀上,把了把脈,站起身來,看看花似錦,就有些遲疑。花似錦看在眼裡,便移步向外走,雲知處一把抓住她手,道:“錦兒?”
花似錦不答,一徑推開門,招呼小二送了熱水上來,然後抽開絞了帕子,遞到他手裡:“你不是想要幫伯母抹臉麼?”
“是……是的。”好一會兒,他才接了帕子,兩人一向心意相通,可是現在,他竟完全不敢去想,她能猜中他的心思,是因爲她知他,還是因爲她太聰明……
他低頭幫孃親拭臉,花似錦看了幾眼,便要轉身,雲知處居然不由自主的回頭盯着她,一直看着她又祭起了護花鈴,將花漫天放在其中。花似錦回頭時,兩人的視線便撞在空中,花似錦不由得凝眉,道:“雲哥哥,你很擔心我走嗎?”
雲知處嘆了一聲,卻仍是答:“對,我很擔心……我很怕你會不聲不響的走掉。”
花似錦微微偏頭,想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幾乎帶着一點自虐,雲知處輕
聲道:“錦兒,你想說什麼,便說出來罷。”
花似錦垂了睫,微露了迷惘:“雲哥哥,我只是在想,眼下這種情形,看起來很好,其實一點都不好,若你當真愛我,你是不是應該送我走?而不是留下我?”
雲知處緩緩的閉了一下眼睛,痛的太多,似乎已經麻木了,他緩緩的道:“錦兒,我先來問你,你覺得以前的那個錦兒……是怎樣的?你覺得錦兒傻嗎?”
“不,”花似錦認認真真的道:“那本來就是我。我一直是心甘情願的,我陪着你的時候也的確很開心……可是我覺得,我不能太自私,我不能只顧着要跟你一起,就拉着我的家人朋友一起送死。”
雲知處默然點頭:“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錦兒,若你當真認識過雲知處,肯用心想一想我是怎樣人,就不必問這句話……”她張大了眼睛,眼瞳一清到底,他上前一步,雙手挽着她肩:“錦兒,我不怕面對任何事。不管是屬於紫微帝君的還是雲知處的,不管是神仙還是人,我從未怕過任何風波與危險……我擔心的,同樣是身邊人……”
她微微怔忡,的確,她所認識的那個雲知處,永遠像巔峰絕地上的雪蓮,敢爲人先,傲骨崢崢,風摧不折……他從未怕過任何東西,只是她一時沒有想到,反而依據常理去推斷……
雲知處低低的續道:“我知道,我此時情形,或有意外,或有危險,也許這意外和危險會非常嚴重,我不想你陪我冒險,我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將你接回我身邊……可是,也正因爲是這麼危險,所以,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可以把你放在哪裡,我想不出甚麼地方能絕對安全……只除了把你放在我身邊,我每天都看着你,才能略略放心……”
她張大眼睛看着他……她忽然想起藥王閣鉤吻院中,他參悟天地至理入定,每一個人都告訴她,他這種情形絕無兇險,入定久了,只有好處,可是她還是會擔心,很擔心……也許只有有情人,纔會在每一種安全裡,都會忍不住去擔心那個“萬一”,可是她現在不論如何努力,都找不回那時那種心情。
雲知處緩緩擡手,將她的發掠回耳後,指尖微涼,宛如寒玉。她擡眼看他,便迎進那雙墨琉璃一般的絕美鳳瞳,仍舊那般深沉,那般溫柔,明明有如湛湛晴空,卻又這般煙波浩淼……她看着他出神,他便低頭,吻吻她的額:“錦兒,其實這些,也許是我在找理由……我只是,心有隱憂,我很擔心,若今日分別,將永遠不能再見……”
她囁嚅的想說什麼,卻不知爲何說不出,她想做出一點溫柔來安慰他,卻不知爲何覺得惶然……他終於嘆了口氣,將她擁入懷中,密密擁緊……她習慣成自然的張臂,抱了他的腰,不知爲何,總覺得那腰細了許多,連那樣挺拔的脊背,也瘦削許多。遙聽得開陽三人邊走邊說着什麼,進了客棧,花似錦嘆了口氣,從他懷裡掙出來,坐到了一邊。開陽三人敲門進來,雲知處也只點了點頭。明輔道:“帝君……呃,公子……”她顯然習慣了叫帝君,改口改的十分別扭:“天璇天璣兩人與我們不同,他們是投生至此,只是保留了前世的記憶,他們做爲人類的這一世,在錦瑟城皇城爲官,不便久離職守,他們說道,若帝君有事,隨時聽召。”
雲知處道:“我沒有甚麼事情。”猶豫了一下,看花似錦正擡頭靜聽,便問道:“他們在錦瑟城爲官?葉扶秋,怎樣了?”
明輔道:“錦瑟城主已經駕崩了,葉扶秋已經即位……”她停了一停,看了花似錦一眼:“他命相忽然舒旺許多,我們本不知緣由,現在看來,當是仙骨之力……之前玉衡略做推算,天下刀兵將起,五城分天下之勢即使結束,天璇天璣既然在錦瑟皇朝中爲官,必定要盡心輔佐葉扶秋,而葉非花朝中並無多少可用之人……錦姑娘又已經離開了錦瑟城。這一戰,勝負之數已經很明顯了。”
花似錦插口道:“我之前給葉非花刻了很多符。”
明輔道:“嗯,這個玉衡也說了。我們幾個不便插手人間朝代更替,所以,由得天璇天璣去設法罷……他們明爭暗鬥,誰勝誰負,也不是我們能干預的。”
花似錦低頭想了一想,忽然擡頭道:“玉衡神君。”
妖傾天早已經坐在了桌前,自斟了一杯茶喝着,看上去比雲知處還像主子,沒堤防她忽然跟他說話,便放下茶碗,瞥了她一眼,笑道:“不必客氣,叫我妖傾天便好。”
花似錦道:“那恩人一節,應該是真的罷?”
妖傾天眯了眯眼睛:“你認得葉非花,也識得他,”他比了比雲知處:“兩人性情你都瞭解,這事兒孰
真孰解,你心知肚明,又何必來問我。”
花似錦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忽然站起身來,道:“借一步說話。”
妖傾天微微挑眉,看了雲知處一眼,忽然一笑:“好。”
他起身隨花似錦出來,花似錦也並沒想要避開-房中幾個神仙的耳目,站在走廊裡,道:“神君,你是神仙,會不會神仙的修煉法則?請問花漫天現在的情形,要用甚麼功法纔可以?幾時可以恢復?”
妖傾天笑道:“我是神仙,我也會神仙的修煉法則,也知道他現在這種情形怎麼辦……但是我是什麼神仙,你也清楚的很,你先去問問該問的人,他若點頭,我怎敢不幫忙。”
室中明輔聽在耳中,氣的直咬牙,他直接說不會也就罷了,偏要這麼說,這樣一來,若雲知處不肯讓他教,便是置花漫天的安危於不顧,脅迫花似錦留下……若讓他教,教了之後,那……花似錦還肯留下來嗎?
她忍不住瞥眼去看雲知處的神情,雲知處的臉上卻是木然,隻眼神極是奇異……他又何嘗不知,若紫微帝君在人間,所遇必定驚天動地,身邊人也一定是風波重重,當她明白了趨吉避凶的道理,似乎,也的確應該離他遠一點……與她分開,千般萬般的不放心,強留她在身邊,卻又勢必惹她不快……
雲知處的爲難在於,不論怎麼做,都是錯,且每一種錯,都有可能錯到覆水難收……看着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來,花似錦第一眼,瞥向角落中的花漫天,第二眼,便瞥向了他。雲知處微抿薄脣,終於下了決心,道:“錦兒。”
花似錦擡頭看他,卻不說話,雲知處起身道:“這位玉衡星君,在人間,似乎有一個身份是妖王,名叫妖傾天……他是六階將晉七階的藥師,且是劍法通玄的極高階修士……當然,他隨時可以做回神仙,據說七星之中,以他法力最爲高強……”
妖傾天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看他,雲知處神色坦然,道:“這些是我聽來的,我覺得應該是真的。若你也信,你可願讓他送你回狐靈山?且留下來保護你們?”
花似錦細細的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可以,多謝。”
雲知處吸了口氣,然後轉向妖傾天:“你可願?”
妖傾天微微一笑,折腰拱手:“玉衡謹遵帝君法旨。”雲知處點了點頭,他直起腰來,卻又一笑:“可是帝君,你當真不怕所託非人麼?”
雲知處擡眼,靜靜的看着他:“怕,正因爲怕,所以纔要託付。”
妖傾天倒是一怔,挑眉看着他的眼睛,他此時還只是一個人類男子,可是,似乎不論面對甚麼,都如砥柱中流,不卑不亢,指揮若定。
其實雲知處幾乎一醒來就來找花似錦,兩人相處,只有短短時間,他卻似乎已經看透了他……妖傾天逍遙人間,風流倜儻,雖然算不上離經叛道,但甚麼規矩法則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對花似錦顯然有些興趣,也不會因爲她是雲知處的愛人而刻意避嫌……妖傾天這種人,若喜歡了誰,不會顧及她的身份,可若那兩人已經兩情相悅,他卻不會放任自己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