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祠堂的和尚,領頭的那位是本地極有名氣的高僧,這可是有正規機構認證的,持證上崗。
要將他請過來不容易,得提前好久預約,預約也不一定能請來。
這個級別的大師,每天的修行生活都安排得非常緊。
如果是往日,一些對這位高僧有過了解的宗親,肯定會相當激動。但是現在,他們不得不多想。
這……請高僧來做法事嗎?
祖宗會不會生氣?
又或者,祖宗也喜歡大師來念經?
他們既擔心祖宗會有情緒,但也很好奇,祖宗會不會再顯靈一次?
有點小害怕,又頗爲期待。
有宗親覺得小孩子不適合在這個場合,將孩童帶離至側廳,但其他大部分宗親都留在這裡,連去廁所都是匆匆而去急忙趕回,生怕錯過了什麼精彩場面。
祠堂內氣氛古怪,連和尚們自己都感到意外。
現場這個氣氛太難懂了,不是說風氏宗親裡面有很多不信佛的嗎?
陽城風家人還說,尊重各位宗親的個人信仰,法會的時候不一定全部都在場,估計會有不少人去側廳休息。如果哪位宗親有言語不當之處,還請他們能寬容諒解。
但是現在,在場的宗親數量不少,遠超過他們預想。
總覺得跟之前說的都不一樣啊!
看不準,摸不透。
說句誇張的,連旁邊擺放的花盆都透着古怪。
衆僧從前門進來,經過庭院,再走到佛堂。這一路,在場的宗親全盯着他們,那種緊跟的眼神,看得他們心中怪異。
這些風氏宗親……
說熱情吧,又極爲剋制,不多言語。
說冷淡吧,也不像,緊盯的眼神很直白地表現了他們的內在。
謹慎中帶着期待,期待中又藏着幾分不安。
這裡,應該只是尋常祠堂祭祖儀式,而不是什麼邪惡聚會吧?
這場法會應該能順利?
僧人們心中各有思量,不過面上一派超塵的淡然。
領頭的大師不愧是經驗豐富的高僧,就算察覺到這裡的怪異,也穩得很。
按照預約所說的,陽城風家人請他們來這裡唸經祈福,跟以往的業務沒多大區別。
只是開始之前,陽城風家這邊臨時有更改。
風羿大伯將這位高僧請到一旁,低聲商議幾句。
大師聽聞,心中詫異,但面上不顯。
臨時更改,若是僧人們不願意,是可以拒絕此次法事的。
不過那位高僧在思量之後,還是應下了。
業務熟練,只是有所更改,稍作準備便帶着弟子們開始。
風老爺子看着佛堂,眼神晦暗,不知道在想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現在心情實在不怎麼好。
宗親們一直留意着那邊。
“還在說什麼?不立刻開始嗎?”
“好像是臨時做出了更改,唉,可以理解,如果我們那邊的祠堂發生這種事……”
“依照這邊的習慣,應該都是那類祈福經文。在供奉祖先的地方請和尚唸經,一般也就是祈福消災,消除祖先業障,保佑子孫後代之類的。不過現在有所更改,或許增加了些別的經文。”
“他們這是,心裡不平靜啊!”
“廢話麼,這事擱誰身上能平靜?我一個觀禮的都不平靜,何況是他們自己!”
“你猜,接下來這些和尚們,是要念經超度?還是要辟邪?”
“什麼辟邪?闢什麼邪?哪來的邪?!祖宗面前怎麼說話的呢!不肖子孫!等法會結束趕緊去給宗老們磕幾個!”
宗親們議論着,等那邊準備好,法會也將開始,議論聲才安靜下來。
用手機聊天的人,這時候也不去看手機了,都盯着前面,神情帶了些緊張和期待。
其實他們自己也不確定在期待什麼,期待風平浪靜?還是期待風起雲涌詭異再現?
有人瞧瞧調整了手機攝像頭,打算錄個全程。
剛纔的沒錄到,這次試試能不能錄到點驚喜。錄不到也無所謂,但是,萬一呢?
也有人將手機調到了撥號頁面,若真發生了什麼超乎尋常的,不可抗力的危險事件,得及時報警!
風羿大伯此時已經退到一側,悄然擦了擦額角的汗。還好大師答應了,不然這場面不好收拾。
更改後的法事,所念經文也並不只有一種經文,而是好幾種經文,祈事業順遂,解血光災厄,破邪祟魔障等等。
隨着法器的敲擊,一切雜音暫歇。
衆僧低沉的誦經聲,在祠堂內響起。
初聽只覺深滿悠廣,細聽卻又覺得氣勢雄渾。
如逐步高懸的冬日烈陽,心頭的那點涼意都被驅散。
有些動盪的心緒,安定下來。
衆宗親心中大多同一個想法——不愧是高僧啊,念得就是有意境!
站在宗親羣裡的風羿,此時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不過,除了覺得好聽之外,風羿總覺得,這些經文聽起來有種熟悉感。
風羿自己以前是不聽這些的,也沒有去寺廟專門聽和尚們唸經。
這些誦經聲,卻彷彿喚醒了很久以前的記憶。不一定是同樣的經文,只是給他的感受近似。
那不是風羿自己的,而是祖傳DNA裡面傳承下來的記憶。不清晰,那種模模糊糊,隱隱約約的感覺。
也不知道是哪位祖先,或者哪些祖先,聽和尚念過經。
心念一動,風羿閉上眼,防止眼中的變化被其他人察覺。
此時的宗親隊伍裡,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誦經。比如風成,老遠地從大陸板塊另一端過來陽城,除了幫他爸籤個到,還惦記着始祖工廠公司總部。
這場祭祖儀式,他全程站在隊伍末尾處,方便摸魚。大部分時間在刷手機,看看始祖工廠的最新動態,壓根不耐煩去看祭祖儀式。他不信教,對誦經聲也無感。
至於之前風羿上香時發生的變故,他只認爲是巧合碰上巧合,其他人小題大做罷了。
時不時瞧一眼時間,他心裡抱怨着:我爲什麼要大老遠來參加這個見鬼的祭祖儀式!
寬敞的庭院裡,明燦燦的陽光照射着大地,這個時間太陽已經高懸。
觀禮的宗親們雖然沒進入佛堂,但也都在屋檐之下,不需要去感受陽光的炙熱。
不過,垂着頭刷手機的風成還是覺得躁熱,想着要不還是先離開吧,去側廳休息會兒就撤。
正準備動腳,視線瞥見一點異樣。
他看到,大片的陰影,從外向裡,逐漸將庭院的陽光遮擋!
像是天空有一個巨物在靠近!
擡頭。
上方,不知什麼時候形成一大片雲團,將祠堂上方的陽光遮擋。
有風。
風勢並不猛烈。
緩緩微風裡似乎帶着些許水氣,也帶來一絲清涼,掃過人的皮膚。
在場的人,突然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觀禮隊伍靠前的地方,七八歲的小女孩,一手放在兜裡,捏着新收到的生肖花錢,另一隻攥緊父親的手。
面相兇惡的中年人,將小女兒往自己這邊護了護,臉上難得露困惑和警惕。
打拼這麼多年鍛煉出來的直覺,對身周的變化有更強的感知。
剛那一瞬間,他渾身的汗毛都要炸開,卻又奇妙地感覺並非危險。
但,究竟是爲什麼呢?
觀禮隊伍的另一處,一位宗親牙齒打顫發出磕碰的咯咯聲,他拽了拽身側的另一位宗親。
“你幹嘛?”那人問。
“我覺得有什麼擦過我的腳!”他聲音都在抖,卻不敢低頭去看,示意對方幫忙瞧一眼。
那人謹慎地低頭看過去,又露出放鬆之色。
“是一片草葉,從外面吹進來的。”
不知道是之前那陣風帶進來,還是現在被風吹進來。
一聽是葉子,膽小的宗親終於敢看了。動腳將那片草葉踢到一邊,長長舒了口氣,又摸摸胸口。
心跳有些快,被嚇的。
又摸了摸後頸。除了立起的汗毛,還有冒出的汗珠。
其他宗親也好不了多少。
吹來的風明明不冷,卻讓人有種發自內心深處的顫慄感。感受着異樣,忍不住跟身旁的人說幾句,以緩解心中的那種奇異的畏懼感。
“還說這不是陰風?這是空調能製造出來的?!”
“要科學地看待這種現象,要保持理性。”
“我平時都科學地看待,但是現在這個氛圍我理性不了!都說祭祖儀式大多在白天,白天陽氣更盛,但現在怎麼解釋?”
“呃……如果是換在晚上,或許就不止如此了吧?”
迷信的人,此時已認定了,這地方風水不行!
祖宗又顯靈啦!
祖宗要生氣!
不,是已經生氣了!
這這這……
祭香燒紙唸佛經都平息不了怒火!
有信教的人,朝着佛堂直接跪下,虔誠拜一拜,拜完又挪了個方向,朝着香堂那邊祖先所在的位置磕下去,嘴上不知道唸的什麼。
佛堂裡,燭火跳動着。
坐在最後面的一位僧人,僧袍被吹動。
他比較年輕,定力還不夠,覺得有點不對,唸經的聲音頓了頓。
不過看師傅和師兄他們的表現,他又迅速拋開雜思,斂眉闔目,沉下心來,繼續誦經。
他們可是經過專業修行的,業務能力在陽城乃至全省都有名,可不能砸自家師傅的招牌!
而且,風家給錢挺多,不能在這種時候出差錯!
梵音沉定如舊。
陣陣微風也不顯絮亂。
但空中增厚的雲層,明顯陰沉下來的光線,帶着涼意的清風,以及那種莫名其妙發自肺腑的畏懼之意……
別說觀禮的宗親,連陽城風家自己人這邊都倍感壓力。
甚至也懷疑,老爺子的選擇是否正確?
這裡的風水,是不是真的不好啊啊啊!
站在宗親羣裡並不顯眼的風羿,此時有種很玄妙的感覺。
這種感覺,他也熟悉。
每次開啓DNA裡面隱藏的某段模糊記憶,就會是這樣的狀態。沒遇到之前,他也不知道DNA裡還藏着些什麼,等解開纔會知道。
在風羿耳中,這些誦經聲真挺好聽的。有安神靜心之效。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唱過……咳,誦過經。
梵音之下,連新建起來的祠堂宅院也多了些蒼古之意。
畢竟只是一段模糊的記憶,連畫面都沒有,只是一點聽覺記憶,並不長。外因觸發之後開啓,在開啓的過程中,難免會調動能量物質來催化。
這樣一來,局部天氣變化也就出現了。
等記憶接受完畢,能量調動停止,一切也就漸漸緩下來。
手機傳來新消息振動。
風羿已經從剛纔那種玄妙狀態脫離,雙眼微睜,等瞳孔恢復之後才完全睜開。
解鎖手機,翻看信息,是風弛發過來的。
風弛正想跟人分享下見證這一切的奇妙心情。
風弛:【哥,此時此刻,你有什麼感想?】
風羿:【我DNA動了】
風弛:【???】
原本風弛還想跟風羿討論祖宗顯靈,現在看到風羿的回覆,不知想到什麼,大驚失色,打字的手指都有些顫抖——
風弛:【哥伱不要想不開啊!紅塵世間還是有很多值得留戀的啊!!!】
風羿:【……】
風羿:【我沒出家的想法】
風弛:【那你DNA亂動什麼?】
風羿:【只是覺得有緣,有種熟悉感。】
風弛:【都“有緣”了!你還說你沒那想法!】
風弛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祖先顯靈的事了,只想讓風羿扭轉想法。
吹進祠堂的清涼微風,停止了。
遮擋住陽光的雲團,逐漸挪開,消散。
籠罩在整個祠堂的,那種古怪、令人心驚的壓力,也隨之散去。
佛堂裡。
盤坐在最前端的那位大師,誦經完畢之後,又注視前方擺放的佛像良久。
這個佛像,是風老爺子挑選,他們也給過一些建議。
信衆家裡供奉佛像,並沒有硬性規定,一般選擇自己喜歡的、有緣的。
但現在,大師卻覺得,這個佛像未必適合這裡。
誦經完畢,看向佛像的那一刻,他眼裡卻並沒有多少這尊佛像的樣子,而是想到了此前在寺院禪房內看過的,一位香客贈送的畫。
那幅畫,是香客參考一些傳說,加上香客自己的臆想,再添上幾分藝術加工而繪成。
畫裡,菩提樹下,佛祖坐而入定。
佛祖的背後,是一段立起的,龐大的,似蛇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