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倒是說句話啊!”秦殷緊緊跟着公羊茂, 一路從墨印的屋子追到屋後的梅林。
“你……你急什麼急,你急你的,他還是得死他的!”公羊茂被逼得急了, 跺了跺腳, 青着一張臉, 衝着秦殷喊了一聲。
秦殷明顯愣了一愣, 一時反應不過來他說了什麼。
“他……他……”秦殷拉着他衣袖的手驀然一鬆, 任他的衣袖在風中無力落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哆嗦着嘴脣, 喃喃地重複着公羊茂方纔話中的字,“你說, 你說, 他……他會死……”
公羊茂背過身子, 把手搭在樹幹上面,用了極大的力氣, 竟使得樹上的梅花紛紛掉落。
半晌沉默,只有林中落梅,掉落的聲音,極輕極柔,卻聽來淒涼。
秦殷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 呆呆地看着公羊茂, 張張嘴, 想要說點什麼, 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來。
公羊茂剛剛說了什麼?他沒有聽清楚。
不對, 他聽見了,聽清了——他說, 他說小印要死了。
可是不對的,不會這樣的,那天虎大來找到他們,不是說將小印他們兩個人安頓好了的嗎?不是說只是要自己來看看他蓋的這屋子好不好?不是說他很好,根本不用公羊茂跟來看他,不過是公羊茂自己吵着要來而已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才一個月不到,好好的一個人被這個老頭說,說他活不成了!
這是夢吧!這一定是夢!小的時候,那次去上香,小印爲自己擋了一刀,幾乎沒命,那時候,自己也是天天做這樣的夢。所以,這一定是夢!
秦殷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背,幾乎要將手背上的皮肉統統扯下來了,可他卻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一樣,依然是呆呆地看着公羊茂。
“你……你別這樣……”公羊茂緩緩回過身子。
他這時候才知道爲什麼公羊茂剛剛一直背對着他,因爲在公羊茂轉過身子的時候,他看見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有兩行淚,順着曲曲折折的紋路,爬過大半邊臉頰。
看着這樣的公羊茂,他忽然覺得有些絕望,他記得小時候,明明所有大夫都說小印要死了,可是公羊茂見到小印的時候,還是笑臉盈盈的,拍着胸脯說一定能活下來。他的記憶裡,公羊先生沒有哭過,他的記憶裡,公羊先生沒有逃過,他的記憶裡,公羊先生不曾以這樣的口氣告訴他,小印活不成了。
可是眼前的公羊茂與記憶裡的公羊茂完全不能重合,北風把他蒼白的發刮亂了,一些貼在腦門上,一些落在肩上,一些快掃到他眼睛裡,從小印房裡出來的時候走的急了吧,衣裳也顯得凌亂了——這樣狼狽的公羊茂說的話,可會是真的?
公羊茂用力拉開他的手,聲音有微微地沙啞,顯然是狠狠地哭過了的:“小印是我看着長大的,我斷斷沒有在旁看着他死的理由,若是能救,搭上我這條老命我也認了……”話說到這裡,他又將身子背過去,不讓秦殷看見他的臉,大約又是抑制不住眼淚了。
“他,當真必死無疑嗎?”
秦殷望了公羊茂的背影一眼,緩緩擡起頭,漫天血色紅梅落入他的視線中,他低低地問,像是問自己,像是問公羊茂,也像是問梅、問天。
但,落梅如血,蒼天無言。
韻雅負責做飯,公羊茂負責照顧病人、開方子,秦殷負責買藥,釋義負責煎藥。
竹屋裡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地進行着,但暗裡卻又潛伏着一種令人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絕望的氣息。
韻雅平靜地做着每一件事情,每天早上在墨印牀邊,讓他睜開眼便能看見;用餐的時候,便在廚房裡細心地準備着餐飯;沒有事情做的時候,坐在墨印的牀頭,他醒的時候說些秦殷從市場裡頭聽來的笑話給他聽,他睡着的時候,便握着他的手靜靜坐在他身邊出神;每天晚上,她都不肯熄滅蠟燭,似乎連在睡夢中,也不願意放過讓彼此記住眉眼的機會。
她也看到過公羊茂偷偷地抹眼淚,但她自己卻沒有再哭過,也沒有去勸他,彷彿什麼事情也不知道,卻其實敏感地嗅到每一絲不尋常。
木弦在木屋裡呆了幾天,有時候也會到墨印屋子裡來看他,把手相談,就是大半天,儘管每一次,她都在他眉宇間找到疲憊,但每一次,在木弦離開後,她也總能在他眼中找到不同於平日的光彩。
每次木弦來看他,她便把熱茶備好,爲他們兩人將暖爐燒熱,由着他們去了。
看着他蒼白的笑顏,她忽然發現,這個時候,只要是他高興,她可以不計成本的縱容,一切,只要他高興。
三天後。
小屋裡很安靜,只有兩個人均勻的呼吸聲和桌上正滾着酒的咕咕聲。
他們相對而坐,手中握着青竹杯。
木弦低着頭,盯着杯中透明的液體,手指輕輕觸碰着杯子。“我要走了。”
良久的沉默被木弦打破了,換來的卻是更長久的靜默。
“什麼時候走?”墨印開口。
“師兄已先押着那傢伙先去同大軍匯合,我也要走了。我也在這裡待了三天了,現在秦殷來了,我也放心了,不會再有人找你們麻煩了。”木弦一邊說一邊擡起頭,目光於墨印相交。
墨印的眼睛亮亮的。
突然,他起身跪下,舉杯對木弦道:“願皇上早日凱旋!”說罷正要飲酒,被木弦搶先一步拉住,皺眉道:“你起來,起來我才喝。”
墨印愣了愣,才起身。
木弦微微一笑,舉杯飲下,而後倒扣杯子,不留半滴。
“幹!”
“幹!”墨印一仰頭,也喝下了。
“等我回來。”
墨印不答,慢慢走到椅邊坐下。
“等我回來,你和韻雅不要住在這裡了。回武元吧,你不要官職我不會強加給你。住到武元去,比在這裡好。”
墨印搖搖頭:“皇上。”
“不要叫我皇上。”木弦突然皺眉打斷他的話。“我從未接受過這個封號。”
“木弦。”墨印輕嘆。擡眼注視着他。恍惚間又回到了他們第一次相見時的模樣,也是這樣一壺酒,在鳴覺寺後山的石桌上,談些什麼已不記得了。但是很開心,很暢快,那也是他喝得最多的一次。
“武元山莊我不會回去了。那本來就是爲你設立,本來就是你的。”
“武元都是你管理的,先在還是一樣。我不會插手的。”木弦沉了臉,自懷中掏出半塊青銅虎像。“當日交我,今日我再還於你。”
“我都說了,算得是我給你和趙姑娘的禮物罷,日後……”
“墨印!”木弦突然高聲打斷了他的話。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木弦。”
“木弦。”
他不應。墨印有些無奈,爲他斟上酒,木弦低頭一飲而盡,抹去脣上的酒,苦澀一笑,“我,再見她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能不能見到……呵。你那賀禮等真的成,再送來。現在我不要!”
“哪有送出去的東西又收回來的?”墨印搖搖頭。
“那好!”木弦突然起身,又爲自己斟上滿滿一杯酒後,舉杯道,“等我回來,你再給我不遲。全當我再寄放你那如何?這是我們的約定。”也不等墨印說話,自顧自的喝下了一杯,轉身向門外走去。
“木弦!”墨印出聲叫出他。木弦頓了頓,還是回身,卻見墨印也幹下滿滿一杯後,說道,“珍重。”他的雙目依舊是亮亮的,脣微微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珍重。”木弦也淡淡一笑。“記得我們的約定。”
屋外,天朗氣清,只是寒冷的很
木弦翻身上馬,又回頭去看。墨印正站在屋外看着他。“記得我們的約定。”
他一咬牙,回身重重一抽馬鞭,再不向後看去。
不去看竹屋,不去看竹屋前的他。
馬兒飛馳,向前奔去……
他一直以爲負約的人會是自己,只是再看到那虎符時才明白,卻是他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