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我從林南一變成了林老師。
有時候在校園裡,看一羣女學生經過,大家齊聲喊:“老師好!”我轉頭看後面,女生們鬨笑着離開。
是這樣,好長時間,我都認不清自己的角色。
那個在街頭抱着把吉它唱歌的不定性的男孩,忽然必須要“爲人師表”,用圖圖的話來說,還必須要“爲人夫表”。恩,有點小難度。
但是,生活就是這樣,有首歌叫“慢慢來”,圖圖喜歡唱,我也喜歡聽,是的,慢慢來,慢慢體會,這是我們必須掌握的節奏。
工作之餘,我最大的愛好當然還是音樂。音樂是我的理想,我不止一次地跟不止一個人說過這句話。聽得最多的是圖圖,她總是溫和地拍拍我的頭說:“我長不大的天真的男人,我餓了,請去燒飯。”
“爲什麼你不能燒?”
“因爲我餓了,燒不動了呀。”她狡猾地說。
我乖乖地去燒。我的確很寵圖圖,我也願意這樣去寵圖圖,但是在我的心裡,我知道,這些普通又普通的日子,不是圖圖的將來,也不是我的將來。我們的將來,應該從“十二夜”起步,開花,結果……
可惜的是,再沒有人關注過“十二夜”。
再沒有大學生音樂節,也沒有其他音樂節,即使是白癡雜誌白癡記者的專訪也沒有,雖然有了美麗的女主唱,寄給唱片公司的小樣照舊石沉大海。就連酒吧一條街也開始更歡迎R&B曲風的歌手,請個女孩子一晚上唱幾首英文歌,比請個樂隊要便宜而且討好得多。
我們在飛快被人忘記。原來機會像一個高傲的女郎,被拒絕過一次之後,就執意不肯再次光顧。
不過可以作爲安慰的是,我的教書生涯還算順利。我所在的天中是省重點,近來省教委大力提倡“素質教育”,天中沒有選擇地首當其衝,相繼成立了戲劇團器樂團合唱團,歷來把升學率當**的這所學校一下子文體人才奇缺,而我則誤打誤撞地有了用武之地。
我擔任着器樂團的指導老師和合唱團的顧問,成天忙得不可開交。比較諷刺的是,器樂團成立不到三個月,由我指導的學生吉他彈唱節目居然就在省裡的文藝評比裡拿到一等獎。這儼然成爲天中“素質教育”的一件盛事,校團委特意給我們開辦了慶功宴,那其實又是個小型的文藝匯演,當他們叮囑我自備節目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惡作劇,建議“十二夜”樂隊來參加演出。
他們答應了。
那一天,我們四個穿得格外老實,怪獸和張沐爾都是白色T恤牛仔褲,圖圖則穿了一身類似學生制服的水手裝,長髮在腦後高高地扎一隻馬尾,看上去比中學生還中學生。
演唱的曲目也比較中規中矩,《橄欖樹》、《蘭花草》、《拜訪春天》,都是挑不出任何岔子的健康向上的曲目。直到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才唱了那首《我想知道你是誰》。
全校都瘋了,學生們拍着掌,跳起,氣氛HIGH到極致。好多學生衝上來要圖圖簽名,我們好不容易纔把她從臺上救了下來。
圖圖給我眨眼睛。趁周圍沒人的時候偷偷問我:“怎麼樣,沒給你丟臉?”
“微瑞估得。”我說。
她哈哈笑,手拍到我肩上來:“告訴我,哪個女生追求你最厲害,讓她先來跟圖圖阿姨PK一下。”
“沒有的事。”我說。
“纔不信。”她搖着肩膀說,“你混得這麼背嗎?”
正說着就有女生擠過來:“林老師,請籤個名。”
“我?”我指着圖圖說,“該她籤吧?”
“一起籤。”女生嘻嘻哈哈地說,“林老師,你女朋友很漂亮!”
哇,全天下的人都長有火眼金睛。
圖圖得意地轉着手中的筆,看來,做我的女朋友還算是件風光的事。
演出結束後,學校請吃飯,團委書記不知道腦子裡哪一根筋抽風,居然跟我們一一握手敬酒,拍着我們每一個人的肩膀,尤其是圖圖的肩膀一再感慨地說:“年輕人,有前途!”
我不知道,如果這個老古板知道了圖圖只是職高的學生,而且,曾經是一個混跡酒吧的問題少女,會不會又驚又氣地暈過去。
慶功宴結束我們收拾傢伙,怪獸開着他新買的車,張沐爾一邊把他的鼓往車上搬一邊問我:“這一晚上多少錢?”
“錢?”我傻了一秒鐘。
張沐爾馬上反應過來:“噢噢,義務的,我明白。”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彈他的鼓掩飾尷尬。我們一起坐在後座,他先不說話,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那你得這麼一個獎,他們給你多少錢?”
“沒錢。”圖圖啪地給了他一下,“這是在培養祖國的音樂幼苗,懂嗎?光惦記點錢,你小子俗不俗啊?”
“我俗。我俗。”張沐爾嘿嘿笑。
氣氛忽然有點怪怪的,我點燃一根菸,怪獸和圖圖同時制止,圖圖說:“不要抽菸!”怪獸說:“要抽滾下去抽!”我訕訕地把煙熄掉,原來我們排練的時候簡直可以把煙當飯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大家都變了。
怪獸把我們送到樓下,樓道的聲感燈早就壞了,我們摸着黑一層層往上爬,圖圖一直不說話。樓道很窄,我的吉他會撞在牆上,發出錚錚的聲響,圖圖輕輕地靠在我胳膊上,每撞一下,她都會不易察覺地嘆息一聲。
進到家裡,圖圖洗澡,我上網。浴室裡水聲嘩嘩譁,過了一會圖圖跑出來說:“林南一,浴室下水道堵了。”
我正在吉他中國論壇上試聽幾把極品吉他的彈奏曲,頭也不回:“我明天叫人修。”
“那今天怎麼辦?”
“一天不洗澡又不會死!”我不耐煩。
她氣結,汲着拖鞋啪嗒啪嗒到了我的身邊,一伸手拔掉電源:“林南一你現在越來越過分!”
“誰過分?”我指着被強行關機的老IBM,“你說說,現在是誰過分?”
她瞪大眼睛看我的樣子好像要吃人,過了十幾秒才擺出一副強制冷靜後的姿態:“懶得跟你爭!”然後,拖鞋啪嗒啪嗒,我聽見她很大聲“哼”了一句,然後砰地關上臥室的門。
這是我們第一次爲瑣事爭吵。
那天我上網到很晚,看完新聞看娛樂,看完娛樂看體育。兩點鐘我困到哈欠連天,網頁也再看無可看,推開臥室的門,她面對牆躺着,聽見我進門,肩膀不易察覺地聳了一下——她還沒有睡。
我的氣當然馬上消了,我想不通我怎麼居然會對圖圖生氣?我輕輕走到牀邊,隔着薄薄的空調被擁抱了她一下。我們就這樣和好了,不需要語言。當你們相愛的時候,也不需要說對不起。
“林南一,你說,如果我們很有錢,是不是就不會吵架?”我的手臂輕輕環着圖圖,她沒頭沒腦問出這麼一句。
我想了想:“應該還是一樣會吵吧。可是我還是一樣愛你。”
“林南一,你真好。”她終於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忽然又冒出一句:“其實,他們該給你發點獎金的。你應該換把好一點的吉他了。”
“這種重點中學能給音樂老師一條活路就不錯了。”我安慰她,“也許下次就有獎金的。”
“其實你爲什麼要去學校?不是有家網絡公司要你嗎?”
“這是我所能從事的和音樂最接近的職業。”
黑暗裡圖圖低聲笑,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你真傻。我怎麼就看上了你這個傻小子?”
我假裝生氣:“那你可以換啊。你覺得怪獸怎麼樣?”
她輕輕打了我一下:“別瞎說。”然後她就睡着了,她睡覺非常非常安靜,不打呼也不磨牙,像只小貓一樣惹人憐愛。我怕把她驚醒,很久都不敢換個姿勢,胳膊漸漸痠麻。我始終沒有告訴圖圖,那一晚我其實失眠,生平第一次我居然會爲自己的固執而沮喪,我恨自己是一個這樣的傻小子,如果我更多向這個世界妥協,是不是能給圖圖更幸福的生活?
一個晚上我沒能想出答案。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
“十二夜”的排練仍在繼續,但堅持已經慢慢變得艱難。沒有了演出,沒有了錢,連買個效果器都小心翼翼。我的學生吉他音色只是勉強能聽,一直想買一把新的——當然我的夢想只是一把Vowinkel的中等價位吉他,兩萬塊,但是如果不行的話,去上海的藍衫吉他定製工坊定一把5000塊的我也滿意了。張沐爾在A大醫務室的工作薪資微薄,對他的老爺鼓越來越漫不經心,慢慢開始遲到早退,藉口請假。
怪獸總是說:“等我想辦法。”他的辦法是不斷地自己墊錢,這根本就不是長遠的辦法,天曉得能撐到什麼時候。
當怪獸終於想到辦法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賣了自己的車。
他要自己開一間酒吧,名字就叫“十二夜”。這個想法讓他變得很興奮,他不斷在酒吧一條街轉悠,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店面,賣車的錢,正好付了轉讓費和半年租金。
“今後咱們就能固定在那演出了,會有固定觀衆,會有名氣,”他顯得很興奮,“麪包會有,牛奶也會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多少錢,我們有錢出錢沒錢出力。”
張沐爾有點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沒錢也沒力怎麼辦?”他嘟囔。
怪獸很快反應:“你小子說什麼呢?”
張沐爾聳肩:“我是說,反正是個死,掙扎有用麼?”
“你說什麼?”怪獸懷疑自己聽錯的樣子。“張沐爾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張沐爾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你喜歡玩,你折騰得起,我們這些折騰不起的人,恕不奉陪!”
“你……”怪獸氣得失語,半天憋出來一句:“你小子有病!”
“我有病?”張沐爾看來今天成心鬧事,“你有錢,”指指我,“他有女朋友,我有病,正好!”
圖圖打圓場:“也許木耳今天是真的病了……”
張沐爾把鼓槌往地上一砸:“你才病了!”
我當然護着圖圖:“你小子不要撐杆子上臉啊!”
張沐爾還沒來得及回擊我,怪獸就一聲怒吼:“今天沒法練了!”他生氣得把自己最心愛的Warwick貝斯一摔:“都給老子滾!滾!”
事已至此賴着也沒用,我橫了張沐爾一眼,氣哼哼拉着圖圖出了門。
晚上我和圖圖悶悶地吃飯,怪獸電話追過來:“今天……其實木耳是好兄弟。”
我說:“我知道。”
怪獸嘆口氣又說:“其實前兩天他跟我借錢,他父母在老家蓋房子要他出錢,木耳家的情況我們也都清楚……可是我籌備酒吧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
我點頭,嘆氣,沒轍。
圖圖問:“怪獸跟你說什麼?搞得好沉重的樣子。”
我搖搖頭,這應該是男人之間的事情。
“不說就不說,稀罕!”圖圖哼了一聲,站起來收拾碗筷了。那天她顯得格外歡快,洗碗的時候還哼着歌,可是她哼的是列儂的《永遠的草莓地》,音調沉沉的歌被她硬生生地提上去兩個Key,明亮得有些失常,晚上我睡的時候她居然噼裡啪啦在電腦前打字發郵件,這對於向來只玩遊戲的她,實在有點反常。
所以我猜,她還是有心事的。不過,除非她說起,我永遠不會問。
接下來次排練,我以爲張沐爾不會去,可是他到得最早,一個人在角落裡抽菸。人到齊,他把菸蒂用腳碾了碾,表情複雜地擺好架勢。
“等等。”圖圖拍拍手。“今天咱們先不練。我有……重要的事。”
這是圖圖第一次對樂隊事務發表意見。我們都有些錯愕。
“其實,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好多天了……”真說起來,圖圖卻有點緊張,“有唱片公司一直在問我有沒有興趣和他們簽約,當然,我說沒有。”她說到這裡,瞟我一眼,“但是後來,他們直接和我聯繫,問我能不能把《我想知道你是誰》賣給他們公司,他們正在推出一個重量級的新人……嗯,我說,歌不是我寫的,我要問過才能決定。”
圖圖說到這裡就識時務地停口,所有人的眼光轉向怪獸。張沐爾抿緊嘴脣不說話,怪獸問:“他們出多少?”
圖圖伸出一隻巴掌。“現金。”她說。
“五千?”我問。
“五萬!”圖圖瞪我一眼。
“價格公道。”怪獸點頭,“署名呢?我要求署十二夜。”
圖圖有些尷尬的樣子:“他們……價錢還可以商量,但是他們想署那個新人的名字。”
“怎麼可能!”張沐爾先跳起來,“我們在音樂節唱過!誰都知道是我們寫的!”
“你醒醒吧木耳,”圖圖尖銳地說,“沒人有那麼好的記性,我們已經被忘光了!”
張沐爾有些頹,不再和圖圖爭論。我只看着怪獸,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荒謬,而圖圖居然把它提出來就更荒謬,但我不想吵架。我瞭解怪獸,他並不看重錢,這件事可以到此結束。
怪獸一直低着頭,擡起頭來的時候他好像在逃避所有人的目光。
“賣了。”他說。
“你瘋了!”我失控地喊。
怪獸沒敢跟我對視,語氣好像在請求原諒:“我們可以寫出更好的歌。”
“不是這個問題!”我激動,“這是我們的歌啊,怪獸,他們這是在偷,在搶!”
“我已經決定了。”怪獸說,“錢,大家平分。酒吧的裝修需要錢,樂隊要長遠發展,我們必須看遠些。”
我搖頭,圖圖不語,張沐爾抽完一根菸,又點一根。怪獸咳嗽了一聲,沒人迴應,於是他說:“那就是,這麼說定了?”他轉向圖圖:“圖圖,你什麼時候約那個公司的人出來我們吃個飯,價錢我還要再談一談。”
“好。”圖圖說。
那一刻我覺得眼前的一切荒謬無比,我們這是在幹什麼,是一幫妓女商量着怎麼把自己賣個好價錢嗎?一股熱氣直往我頭頂上衝,“這樂隊他媽的沒法兒弄了!”我把吉他往地上一摜,“老子第一個退出,你們去賣,愛怎麼賣怎麼賣!”
說完我就往外衝,圖圖拉住我:“林南一,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我冷笑,“我正要問你在幹什麼?唱歌?還是拉皮條?”
這句話燙得像火炭一樣,圖圖一下甩開我的手,臉漲得通紅。
“怎麼說話的,林南一!”怪獸沉聲責備我,“跟她有什麼關係,作決定的是我!”
“好啊,是你!”我停住,儘量冷靜,“今天我把一句話撂在這,誰要就這麼把歌賣了,我林南一就當從來不認識他。你們要做決定,我不攔,我也有我的決定,公平點,投票表決,我說,不賣。”
“我說賣。”怪獸直視着我,斬釘截鐵。
我們一起看張沐爾,他狠狠地用腳後跟來回碾着丟在地上的菸頭,很久,才沙着喉嚨開了腔:“我同意阿南,不賣。”
“木耳你有病啊!”圖圖急得喊出來,“那你不要錢回家蓋房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蓋房?”張沐爾惡狠狠地瞪怪獸,“有些人要管牢自己的嘴!”
“那麼現在是還剩一票,”我打斷他,同時故意不看圖圖,“如果是平局,那就聽天由命,抽籤決定。”
“林南一,你不要針對我。”圖圖咬着牙說。
“我不是針對你。”我裝平靜,“就事論事。”
她看了看我,胸脯上下起伏,最終摔門而去。
“鳥人!”怪獸狠狠地罵。
“你罵誰呢?”我衝上去。
“就罵你!”他血紅着眼睛瞪着我。
我掄起吉它就砸了過去,張沐爾過來擋,吉它沒有砸到怪獸的頭上,它直接掉到了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它壞了。
壞就壞,我看反正也不需要它了。
那天我回到家裡,圖圖不在家。我猶豫了一小會兒,然後打她的電話,她一直都沒有接,估計也正在進行着痛苦的掙扎,我只好給她發短信:“回家吧,我想抱抱你。”然後我就困極了,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夜裡十二點的時候,我才收到她的回覆:“我在樓頂。”
我嚇得一激靈,馬上就醒了,抓起電話來就撥她的手機,這回她接了,聲音很平靜:“林南一,”她說,“我知道你會打電話來。”
“你在哪裡?”我問她。
“樓頂。”
“哪個樓頂?”
“不知道。”她說。
我的聲音顫抖:“圖圖,你不要亂來。”
她開始哭:“林南一,我想問你,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會不會傷心?會不會難過?”
“會會會!”我不顧圖圖根本看不見,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我可能只有去死了。”圖圖說,“因爲你肯定不會原諒我。”
“我根本就沒有怪過你。”我說,“有什麼事,你回來再說!”
“是嗎?”她輕聲問,“你沒有說謊嗎?”
“沒有,沒有!”我說,“圖圖我很累,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那邊沉默了幾秒鐘,那幾秒鐘對我而言,就像是幾個世紀那麼長,我不敢大聲說話,唯恐她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幾個世紀過去後,圖圖終於說:“林南一,你真的不怪我嗎?”
“不。”我已經撐到極限。
“你聽好了。”她說,“我已經把那首歌給賣掉了。”
後來的事,我再也沒有管過,經過圖圖和怪獸跟唱片公司一來二去的交涉,那首歌最終賣了六萬塊,圖圖回家來,帶給我兩萬,現金——這是我們的那一份。
我看也沒看:“你自己拿着用。”
圖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需要錢買一把新吉他嗎?”
我暴躁:“你能不能讓我清靜點!”
在這件事之前我從來沒對她高聲說過話,圖圖顫了一下,要跳起來的樣子,但她終究什麼也沒說,她拉開門,又走出去,然後重重地把門關上。
她走出去我就後悔,生怕她又賭氣不肯回來,但是兩小時之後她回來了,看上去很疲憊,很委屈,眼睛紅紅的。我心疼地摟住了她,祈禱這件事趕緊過去,比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圖圖,一首歌,其實多麼微不足道。
大約三個月後,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眼睛女人唱着我們那首歌,她的名字後面被冠以“創作才女”的稱號。經過新的編排那首歌變成不倫不類的R&B,我聽着那個女人在高音處做作地七歪八扭,聽着管樂和絃樂的一鍋亂燉,連生氣的力氣都不再有。
圖圖有些心虛地轉了臺,我嘆口氣說:“她把歌唱壞了,這是你的歌,圖圖。”
“我們還可以寫很多很多的歌。”圖圖說,“只要我們活着。”
我沒好氣:“難道你認爲我養不活你嗎?”
圖圖斜斜地看着我的眼睛說:“可是你連一把像樣的吉它都買不起,不是嗎?”
這話實在是傷了我的自尊。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跑到陽臺上去抽菸,抽完一支菸後我抽了第二枝煙,當我抽到第三支菸的時候,圖圖出現在陽臺後面,她啞着嗓子說:“我要去演出了,你送不送我?”
我轉頭看她。
自從上次爭吵以後“十二夜”已經形同解散,我和圖圖,已經很久都沒有一起接觸過音樂了。圖圖已經小有名氣,她很容易找到新場子唱歌,靠賣嗓子掙的錢都是有限,那種場合沒有體力精力完全應付不過來。但我不能不讓她去唱,這是她的愛好,我沒有權利限制她,我對她曾經有過的一次限制已經讓我自己後悔不已,如果不是這樣,出名的興許就是圖圖,那個小眼睛女歌星只能在一旁洗洗睡去。
“不送?是嗎。”她昂起頭,“沒關係,我自己去。”
說完這句話,她就驕傲地走了,我沒有擔心什麼,我知道她會回來,她也知道我不喜歡她去跑場,我不得不承認的是,我跟圖圖之間,的確是出了些問題,但我想,這只是愛情中一些小小的浪花,我們在一起,總會一天一天地過。結婚,生子,終老,這是我的理想,也未必不是圖圖的理想。
這一點我還是有把握的。
所以,最後那件事的發生對我而言完全毫無徵兆。
那天圖圖只是去上課。我們習慣性地在門口擁抱告別,她的高跟鞋叮叮咚咚地下樓,我跑去陽臺上,等着看她再次經過我的視線。
她並不知道我的這種注視,也從來不爲此停留。
可是那天,當她經過樓下路邊的第三棵樹,忽然回頭。
她遠遠地看見我,好像有些詫異,然後,她高高地舉起雙手,示意我回去。
她的那個姿勢讓我覺得眼熟,可直到傍晚我纔想起來,這個姿勢,我曾見她使用過一次。在我們認識的第一個早晨,在那間快餐店的門口,她也曾這樣高高地對我舉起雙手。
這是一個告別的姿勢。
那天,圖圖走了。
然後,她再也沒有回來。
她什麼也沒帶走。她的衣服掛在櫃子裡,鞋整整齊齊地擺在鞋架上,每一雙都刷得很乾淨。浴室裡她的洗面奶面霜排得擠擠挨挨,很多都只用了一半。屋子的每一個細節都真切記錄着她存在的痕跡,而她只是,不見了。
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下,上面還拴着我送她的粉紅色hellokitty手機鏈。我每天打三次三十次三百次,也只能聽到同樣的一首彩鈴,她最愛的歌《心動》,林曉培冷色調的聲音悵然地重複:“啊,如果不能夠永遠都在一起……”
我曾經以爲,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在她走後,曾經有一次我重看《心動》這電影。浩君把戒指放在水杯裡,對小柔說:“如果接受,就喝掉它。”
小柔的回答是把戒指撈起來戴在手指上。這是一次拒絕。
再高貴,再溫柔,也還是拒絕。
也許,離開就是圖圖的拒絕。對我的拒絕。
剛開始,我不是沒想過,她可能出了意外。
她可能因爲沒帶證件被莫名其妙的警察扣留,可能被一個陌生親戚帶離這個城市,也可能被一些。總之以上所有的可能她都來不及通知我,因爲,她湊巧沒帶手機,湊巧而已。
最平庸的可能是她在街的拐角遭遇車禍。
最壞的可能是,那些她曾惹過的流氓又盯上了她,這一次的報復,卻不像一次酒吧尋釁那麼簡單。
是的,我想過所有這些可能。直到我打開她的抽屜,打開她平時裝證件和重要票據的小包,發現裡面空空如也。那兩萬塊錢也沒在,也好,她帶走錢,我至少放心些。
我去她的學校找過她。這一次,是直接去的教務處,出示我的身份證工作證,告訴人家她是我一個孤兒學生的唯一親人,她的手機換了號而我有急事跟她聯繫——總之我必須找到她。
“名字?”教務處管理名單的老太太從老花眼鏡的上方看着我,面目和善。
她的真名叫劉思真。這個名字,她並沒有刻意告訴我,是我幫她辦理小區出入證的時候,從身份證上看到的。那時候小區保衛科的人詢問我們:“關係?”她笑吟吟地回答“未婚妻”,再看着我一陣大笑,那時候我們是相信,我們會結婚,會有小孩,會快快樂樂一起過一輩子。
“班級?”老太太取出花名冊。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2000級會計。”
她把臉埋進花名冊,一行一行看下來,像檢查自己的指甲那麼仔細。
然後她搖着頭遺憾地對我說:“沒有。”
我失望的神情無法掩飾,她一定也看出來,或許她認爲我是好人,在我就要告辭離開的那刻,她叫住我:“我可以幫你查一查當年所有的學生。”
我謝謝她以後,她就又帶着與人爲善的快活神情把臉埋進花名冊。
“找到了!在這裡。”她終於擡起頭,跟我指着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區域。
上面寫着,劉思真,財務管理,二班。
原來她念的是財務管理。
“那麼財務二班的教室在哪?”我儘量彬彬有禮。
“等等,”老太太的臉上忽然流露出詫異的神氣。“你真的要找她?”
“當然。”
“一年前,她就已經退學了。”她把花名冊一合,幾乎是難過地看着我。
退學了。
那天我獨自呆在家,我是說,沒有了圖圖的這間房子,我仍暫時把它稱作“家”,一個人默默開了很多瓶啤酒。不知道從多少天以前開始,她整理證件,準備後路,消滅自己存在過的痕跡,有計劃地一步步從我的生活中退出,而這一切,我卻始終毫不知情?
一年前,就退學?
我到底瞭解她多少?難道我們真的可以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實際上,卻如兩個路人般陌生?
酒喝到差不多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正尋找的劉思真,並不是我要找尋的圖圖。我愛的圖圖已經死了,或許她用“劉思真”這個名字生活在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那,已經完全地和我無關。
想到這一點我心裡就很安定,甚至還有一點快樂地想,既然圖圖都已經死了那我還活着做什麼,就讓我和她一起死了吧,死了吧。
我選擇的死法是喝酒喝死。
我沒有死成的原因是,在我無故缺課一週,無數的電話拒聽之後,張沐爾和怪獸合夥踹開了我的門。
“你怎麼還沒死?”張沐爾衝進來的第一句話就問。
“快了,快了。”我謙遜地回答,一邊伸出手去抓酒瓶。
怪獸冷靜地把啤酒搶過去:“阿南,你不能再喝。”
爲什麼?我嘿嘿笑起來,爲什麼?我和他搶着啤酒瓶,我敢肯定我雖然有一點點醉但行動仍十分敏捷,力氣也狂大,怪獸爭不過一撒手,我握着酒瓶噌噌噌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兜起酒瓶,又往喉嚨裡一陣猛灌。
“夠了!”張沐爾站在屋子中央,石破天驚地大喝了一聲,“林南一,你可以現在就去死!”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他氣勢洶洶挨近我,使勁把我往窗口拖,“爲了個女人,你搞成這個樣子,啊?你要死,”他使勁把我往窗外推,“你可以直接從這裡跳下去,你爲什麼不跳?”
那一刻我的半個身子探在窗外,有種錯覺可以聽到輕柔的風聲。然後我看見圖圖曾經走過的小徑,圖圖坐過的長椅,圖圖曾經在上面歡笑的鞦韆。
我知道我爲什麼不跳。
我不想活了,可是也不能死。老天知道,哪怕圖圖回來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率,我也必須爲此等待。
一年。十年。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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