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暴風雨之夜天晴

夢的守候(2)——暴風雨之夜——天晴

暴風雨之夜——天晴

誓言

市中心醫院。

“……”我凝視着從遠處走來的那個身着黑色西服的人的身影,雖然明知不會有什麼結果,還是問了一句,“……怎麼樣了?”

“……”他沒有答話。

的確,像那樣的傷勢……

“整個頭顱與身子分離,死相慘不忍睹……”許久後,西服男人這才緩緩說道,“……直接死亡,由於小姐死前沒有留下什麼遺囑,所以關於公司的事務和遺囑分配,還是需要作爲她的朋友——你,去錄一下口供……”

“……我知道了……”

——不能接受……作爲“朋友”這個詞……

明明什麼都沒有錯……完全是我連累了她,卻還要刻意地僞造這個人的死亡經過。

醫院冷色牆面上的電視裡,還播放着“特大颶風暴雨”之類的消息,卻已然傳不到我的耳裡。

“莫漓她……是因爲颶風,不小心撞到樹上……導致脖頸斷裂致死的……”在來醫院的時候,我曾這麼欺騙着我面前這個被稱作漓的管家的西服男人。

“是嗎……”他也只是沒落地低下了頭,看不出是喜是憂。

醫院外,聽聞消息的記者們蜂擁而至,像擱淺的魚,在門前的雨後的淺灘裡撲撲騰騰地跳個不停,樓下的警笛聲與新聞直播聲交匯一片,似乎沒有人想要爲這醫院裡那逝去的靈魂着想的意思。

“邱釗先生……”管家靜靜地發話了,“……人世間總是會有一些悲劇的存在,無論是意外,還是必然的結局,都不是任何人的錯……你不必太自責……”

“……”——怎麼才能讓我不自責?!

漓……是爲了保護我……才死的啊……

“我不清楚你到底目睹了什麼,不過有一點,小姐生前沒有說出口的話,我想代替她說下去……

“小姐的所有親人死於兩年前的那次火災,自此之後,小姐就彷彿變了個人,整天以甜品和酒精度日……那一頭紅髮也是……”

——的確如此,之前就覺得奇怪了,關於黑髮夫婦生出紅髮孩子這件事……看來不僅是異生物因素……

“……醫生也說過很多次,小姐這樣註定是短壽的命……所以那時起,作爲管家,我就希望小姐能像同齡人一樣,快樂地度過她這短暫的一生……

“所以我才找到了洛伊小姐,讓她來幫忙管理公司的事務,然後找到了你們的學校,試圖讓小姐接受去上學……”他頓了頓,聲音也漸漸變得沙啞,“……當然小姐沒有同意。直到我聽說,你們組織了春遊活動,就帶着小姐到了你們目的地的那片竹林……

“但小姐還是和預料中的一樣與人羣格格不入,直到——她遇到了你和洛梓萌……”

我愣了一下。

“……你知道那天小姐有多高興嗎?雖然面上看不出來,但我可以感受到,她內心的那份喜悅……”

——也就是說……

當時在竹林中遇見漓,並非是有關異生物上級的安排,而是偶然嗎?……漓應該也是在遇見了我們之後,才發覺梓萌或是我的能力,才把我們帶到Dr。哪裡去的……

而所謂異生物沒有感情……完全就是一個天大的謊言!所有的異生物都是被這樣的觀念給束縛住的!沒有感情的只是它們靈魂深處的那一部分,而作爲人類的那個軀殼!那個還有心臟在跳動的軀殼——從一開始就是擁有感情的啊!!!

——原來我誤會了漓這麼久……

——梓萌之所以對漓那麼寬容,估計也是發現了在漓那作爲人類的軀殼裡還有的那麼一絲微弱的感情吧……

“……邱釗先生,還有洛梓萌小姐……據我所知,你們都是小姐這一生中所遇見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朋友……”管家最終還是忍不住,眼角里滑落下淚來,“……我看來,小姐一定覺得很感激你們吧……

“……只是我沒想到,小姐的生命竟會這樣短暫……”他緊咬嘴脣,聲音中蘸滿顫抖,卻還是擡起頭來,“不過……小姐能夠遇到你們,能夠與你們度過這樣一段時光……就已經……

“可以安息了吧……”

“……”屋外突破陰霾的陽光,斜射在這個男人的臉上,他的最後一滴淚也在那一刻落下,顯得無比明亮刺眼,直至刺痛我的內心。

他這麼高度地把我奉爲漓的“摯友”,而作爲那個所謂“朋友”的我,此時卻答不上一句話。

——我究竟做了什麼呢?

是的,我曾恨過漓,曾一度憤怒到想要殺死她的衝動,然而現在,她卻真的死在我的面前了。

漓這個異生物不在的話,就意味着異生物之事會少掉很多吧?上級什麼的也不會再出現?梓萌也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了吧?那樣我還應該感到高興不是嗎?……

——爲什麼……我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

此時的我已經漸漸無法分別,異生物和人類的區別。

或許它們本就是同一種生命體,只是有人刻意將它們劃分開了……或許我所恨的並不是漓,而是異生物……或者說,我恨的其實作爲人類的——我自己。

——是啊,我自己……我恨自己爲什麼不夠強大,不能在關鍵時刻保護重要的人……

“……我知道了……”我這麼對面前這個西服男人說道,“……我……不會哭的……也會好好說服梓萌他們……請放心。”

“……拜託你了。”那人擦拭了下眼角的淚,這麼囑託似的說道,“……另外……小姐的葬禮……大概在凌晨的時候……雖然不想讓你們再傷心,但還是希望……你們能和小姐作最後的道別……”

“……我們……會去的……”我保證道,就見那人身後又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前輩……”他淡淡說道。

“……唯學姐,還好嗎?”由於那時我的任性妄爲,此時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張略顯稚嫩的臉。

他若有所思點點頭,管家便會意地又朝病房走去。

“……”周圍還是那樣唧唧喳喳的吵鬧,卻摻雜不到我倆之間,又是一段難熬的沉默。

我已經隱瞞了太多了,對於面前這個傢伙;他也同樣,對於我藏掖着太多的秘密。

——或許,過多的隱瞞纔是導致這次慘烈事件的緣由,如果大家都能坦誠相對,沒有任何對對方的懷疑的話,或許我們可以更早地預示到危機,從而有更好的解決措施,漓也就不會死去了吧……

他像是預料到我心事般開口了:“這次事件後……好好談談吧……”

我默認。

就聽見身後一個熟悉的少女音傳來。

“阿造!小東西!”我回過頭,少女身着舊校服水手裝,正氣喘吁吁地趕過來,手裡是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五人份的便當。

“梓萌……”

“到底怎麼了?漓她怎麼樣了?傷的嚴重嗎?看到新聞我就過來了……你們爲什麼都不接我的電話?!”

我與羽成對視了一下。

“還有唯呢?!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

面對着少女這樣咄咄逼問的臉,我無言以對。

——本來不想告訴梓萌的……漓死了這個事實……

“漓……她……”我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說出口,“……傷的很重……不知道能不能甦醒過來……”

我用着電視劇中的經典臺詞,卻知道漓永遠回不來了。

“她死了。”我沒想到,我身後的那個少年就這麼說了出來。

“什……”“羽成你瞎說什麼?!”我立馬怒吼着抓住羽成的肩膀。

“這是事實吧……總有一天要接受的現實……”他冰冷的目光令我不寒而慄,“你還想瞞多久?”

“……”我咬着牙,只得甩掉羽成的肩膀。

“……不會吧……這是真的嗎……阿造……”梓萌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手裡的便當盒也灑落一地,“……騙人的吧……”

“這是真的。”羽成又強調了一遍,聽不出任何傷心的腔調。

“……爲什麼……明明……還沒有讓她嘗過我做的料理……明明……還沒有一起演出過……明明、明明……”梓萌顫抖着,跪倒在地上,說出了那時溢滿了我內心的話。

“明明……可以成爲朋友的……不是嗎……”

少女的顫音直接被湮沒在窗外的警笛聲中,更顯得無力和蒼白。

屋外的喧鬧愈演愈烈,在腦海中漸漸凝聚,最後只剩下——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喃喃自語般,無言的哭泣。

“——救漓的方法……應該有一個……”我已分不清這是我的言語還是我內心的聲音,但無疑,還是傳達到二人的腦海裡去了。

“阿、阿造,你說什麼?”“真的嗎?前輩。”

在兩人同樣疑惑而又截然不同的目光中,我這才說道:“是啊……不過我也不確定……”

“是什麼?”在其中之一的目光中,我看到的並不是什麼期待,而是一種制止我說出來的視線。

“……漓是異生物的話,那現在死掉的應該只是作爲人類的軀殼,而靈魂的本體,應該是在異空間的某個地方……如果我的猜測沒錯的話,那應該是在……夢世界。”

“難道你是想……”

“對,以漓現在的能力來說,對付‘那個傢伙’太勉強,所以我想進入夢世界,救出漓……”

“癡人說夢!”羽成無疑是第一個否決我的,“漓都勉強對付的傢伙,你就可以嗎?”

“……我也不是第一次面對‘她’了,並且據我所知,‘她’應該不敢殺我,那樣應該可以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對策……”

“說什麼傻話!”羽成立即扯住我的衣領,用梓萌聽不見的聲音對着我的耳邊說道,“你難道真的想救出那傢伙嗎?現在的局勢而言,對我們來說可以算是一個大逆轉,莫漓死了反而對我們有利知道嗎?!不要爲了你一個人的私慾而不考慮大局……”

“你纔是!”我甩開他的手,狠狠地說,“你不瞭解漓,漓的迴歸比起她的死亡,對我們而言要更有利的多。”

“……原來如此,你是這麼想的嗎……”羽成怔怔地看着我,默認似地說道,“那樣的話……我去比你去要更好得多吧……就戰鬥力而言……”

“不,那傢伙的話,對除我之外的人,都不會手下留情……你去反而更危險……

“……所以我現在,需要幾片安眠藥……不然來不及了……”

——對,只有進入夢世界,才能救出漓,但也意味着要面對瘋狂的Lo……

但如果放任不管的話,也只會使漓最終死在Lo手中罷了……

——絕對不能放棄這最後的一點希望!

這麼思考着的我,向電梯走去。

“等等!”我沒想到的是,少女帶着哭腔,攔住了我的去路。

“……你……真的要去嗎……?”

我點點頭:“我已經決定了。”

“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那……答應我……一定要帶着漓……活着回來……”少女說着,又是兩行熱淚劃過她的臉龐。

我不禁鼻子一酸,轉過身去,不敢再看她的臉。

“放心吧……我一定會遵守諾言的……無論現在……還是將來……”

我已不記得這話究竟有沒有從我的口中說出來。

在羽成和梓萌的看護下,我這才鄭重地把兩片藥放到嘴裡,不一會兒便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視線也逐漸模糊。

“你……來了……”又是那個聲音,在空中飄渺不定。

我的視線在一片火光中逐漸清晰,耳邊又傳來Lola提示時最後的那句話:

“The killer。。。 I oh~(這次的殺手……是我哦~)”

我的視野的前方,是被一擊打入竹林中的漓傷痕累累的背影。

“漓?!!!”我抑制不住自己對於死而復生之人的興奮的心情。

“阿造……你怎麼在這裡……?”少女回過她那滿是血跡的側臉,滿懷驚訝地問道,卻還是從喉中噴出一股鮮紅色的淤血。

“漓!沒事吧?!”

“……不要管我……你來這裡幹嘛……”

“我是來帶你回去的,”我看了看前方的那黑髮披肩,身着哥特服的少女,“……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別去……”漓抓住了我的衣袖,同樣也止住了我即將向前邁出的步伐,“……你……會被殺掉……的……”

“……不會的,我向你保證,”我衝漓投去溫柔的一笑,“我會活着回來的。”

“……爲什麼……要救這樣的我……這樣……已經苟延殘喘……只會拖後腿的我……”

“你說什麼呢。”我說道,“現在還在在意誰會拖後腿嗎?我不是也曾拖過你的後腿很多次嗎?況且……”

“況且……我說過的吧?喜歡一個人,就會去珍惜、關心、保護她……”那個身影離我越來越近,我確乎也已做好了迎擊的準備,“……現在輪到……我來保護你了……”

“哎呀哎呀,果然你還來了呢……”Lo的聲音如同飄散在風裡,她像那時在她所製造的幻境裡一樣笑了起來,“不過,這不能阻止我哦~你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幹掉那個女人~”

“醒醒吧!洛!”我一面勸說着,一面打開了手裡的光劍,“……你不過是內心的陰暗佔了上風……快點醒過來吧!別再傷害任何人了!”

“呵呵呵……”Lo鬼魅的笑聲又一次傳入耳中,“你以爲這樣說我就會罷手嗎?真是相當的自信啊~”

“當然,”我又一次說出了那時在幻境時的臺詞,“因爲你不敢殺我。”

“哦?~我倒是想聽聽看這是從哪裡得出的結論呢?”

“從你給我的幻境裡……那是你……你的本體告訴我的事實。”

“真有趣……”Lo笑容滿面地看了看漓,又看向我,“~的確如你所說……我不敢殺你……但不代表着我不敢殺她……”

“這我當然知道,所以,如果你殺了她的話……”我說着把光劍放在眼前,那寒冷而凌厲的紫光映入眼簾,“……我也會自取滅亡的。”

“……真是不錯的方法呢~”Lo垂下眼簾,在我以爲計謀快要成功了的時候,她竟又放聲大笑起來,“哎呀哎呀~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呢~你真是讓我感到無比失落啊!”

“……!”

“不過,這不能解決什麼的……因爲,想讓她死的並不是我……而是……”Lo笑着指向漓,“……她自己喲!”

“——!”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嗎?!

身後的人兒,又一次拉住了我的衣角。

“漓……”

“別說話!”她厲聲說道,然後扯着我的衣角,努力支撐起身體,又一次高傲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什麼都別說……”她搖搖晃晃地,又一次擋在我的面前,似乎是想獨自面對眼前的那個瘋狂的傢伙。

“漓你……”

“不是說了什麼都別說了嗎?!”她用幾近要破開似的嗓音低吼道。

“……我……不配活着……”她說着,向前踏出了一步,“失敗,對異生物來說……意味着死亡……”

“但Lolita呢?她不是在夢世界嗎?不是好好的嗎?!”我抓住那人的手腕,朝她那自暴自棄的背影吼道,“再說漓你爲上級工作了那麼久,如果求求情,讓你再找一個人類軀殼,重新開始不是也可以嗎?!”

“不可能!”我感到我握着的手腕在顫抖,“我無法接受淪落夢世界的囚徒,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

“爲什麼一定要用死來結束啊?!!!”我把光劍丟到一邊,雙手握着少女那蒼白瘦弱的手腕,“你要想一想,現實中還有那麼多、那麼多……”

跪坐在少女無言哭泣的畫面又一次在腦內顯現。

“期待着你回來的人啊!!!”

“……”少女停止了顫抖,我竟聽到了她啜泣的聲音,“……我也想……回到現實中……和大家一起……一起歡笑……成爲朋友……一起演出啊……

“但是……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少女回過頭,兩行晶瑩的液體,從她的眼角滑落。

——淚。

“我可是……Devil(惡魔)啊……”

就在她身爲異生物的靈魂中,留下了兩行淚,最初的淚,最後的淚。

“……替我向梓萌道歉……我沒辦法和她一起演出了……”

——等等!漓,不要!

“然後,謝謝你……”她在那一刻笑了,含着淚,卻帶着最美麗的笑容,發自內心的微笑,“……真的謝謝你……讓我懂得了……什麼是愛……”

——難道她想……

她的手腕在那一瞬間被抽出。

“等等漓!不要!!!”我最後的話被湮沒在爆炸的衝擊波中,隨着一道明亮的火光從眼前劃過,漓那作爲異生物靈魂的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殆盡。整個夢世界都像被撼動了一般,紅髮少女最後所釋放出的能量,宛如一個消逝的恆星所反射出的聚能,看似堅不可摧,卻又在人們沒有注意的過程中漸漸消亡。

我幾乎是被直接衝昏過去的,連同那最後的希望。

“謝謝你……”

她又一次,選擇自爆這樣的方式,消失在我的視野。

我倒在我們初識時的那片竹林裡,爆炸所遺留下的彌紅天際的火光,燒紅了整個竹林上空,就如同當時少女的那頭令人印象深刻的紅髮一般。

——那樣耀眼的紅,那樣高傲的紅,那樣令人仰慕的紅。

——紅得美麗而自然。

紅亦彌留,人卻不復。

我已然沒有了哭泣的氣力,只是呆呆地凝視着天空,一片紅色的飛絮——少女的髮絲,從蒼穹的最深處飄落下來,卻又立即消失。

——謝謝。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

白鶴也是,漓也是,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不是嗎?

爲什麼還要讓我這樣一個人,去揹負“謝謝”的名義呢……

視野中的紅光,愈飄愈遠,連同我那早已不在的思緒。

在離開夢世界的最後一刻,我竟大笑起來,而那笑聲,也隨着那紅光,向着那無邊無際的蒼穹,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