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色無聲地降落在川陽國雁南城街頭,各店家開始點燃了門前一盞盞燈籠。長街兩側店鋪前布幡飄飄,一個個點亮的各色燈籠照亮了夜行之人的路,許多店鋪尚未打烊,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直至亥時,茹鴞才從北街的酒肆中搖搖晃晃走出來,蒼白的面頰上那兩團紅暈,宛若塗抹了一層嫣紅的胭脂,反倒令這位浪蕩公子看起來多了一份人情味兒。
他身穿一襲藍色長衫,手持玄鐵摺扇,大搖大擺地穿街走巷。
茹鴞徑直走到一家門前掛着紅燈籠的寬大院門前,門上高掛牌匾“馨香苑”,院子裡點燃的一盞盞紅燈籠,宛如一顆顆紅寶石散發着溫潤光澤,裡面人來人往,男男女女進進出出,奼紫嫣紅,隱隱傳來的鑼鼓戲曲聲,婉轉悠揚。
茹鴞邁步便要進去,突然一個頭戴斗笠,低垂着頭顱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擡手便向他手臂抓去,茹鴞手腕一翻,玄鐵扇順勢掃了過來……
“師兄,是我!”
聽音辨人,玄鐵扇霍然急撤,茹鴞低聲道:“是你?”
茹鴞眼角餘光迅速掃視四周,道:“跟我來。”
言罷帶着那人走進了馨香苑大門。
他熟門熟路,大搖大擺地徑直向裡面走去,戴着斗笠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後,宛如他的隨從一般。
馨香苑乃是剛開不久的勾欄院,新園子初開張,裡面雜耍的,皮影的,唱戲的應有竟有,且都是新藝人,倒是吸引了不少人前來遊玩。
茹鴞走到西南角上一處小院,名曰“翠月樓”,小院中女子的歡笑聲,男子的戲謔聲此起彼伏,茹鴞擡腿便向內走,被身後那人一把捏住手臂,茹鴞微一停頓,擡手輕輕拍了拍捏住他的那隻手,隨即徑直走了進去,身後之人只得緊緊跟隨。
“喲,是爺來了呀。”一個甜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茹鴞回頭一看,一個三十歲上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笑盈盈扭搭了過來,女子笑道:
“今個是下棋,是聽曲兒,還是聊天呀,可要露露來作陪呀?”
茹鴞一臉輕挑笑意:“哎喲,媽媽呀,怎麼着,一日不見就想爺了?給爺找個安靜的屋子,爺還有點事,過會兒爺再找你哦。”
“好嘞,爺您樓上請。”
茹鴞跟隨着那女子上了樓,走到長廊頂頭一個屋子,一推房門,笑嘻嘻道:
“爺您請進吧,一會兒給您上茶,您先談事,過會兒有啥需要的您再喚我啊。”
“好,媽媽你等着我啊。”
他揚手丟給那女人一塊碎銀,女子樂的笑眯了眼,連聲道謝,繼而退了出去。
待她一離開,茹鴞緊閉了房門,臉上的笑容剎時不見,急聲道:“曼羅,你不要命啦?還敢回來?”
那人擡手摘下了頭上的斗笠,露出一張清秀的臉。正是風塵僕僕趕來的曼羅。
曼羅低聲道:“若非出了大事,我怎會冒此風險過來尋你?”
茹鴞眉間一顫,問道:“出什麼事了?”
曼羅道:“我便長話短說吧,是商無煬出事了,伏龍山挖出鐵礦,而有人劫持了他的鐵礦石,外界傳言,他私賣鐵礦石,如今他已被陽城府衙羈押。”
“什麼?”茹鴞怔然:“這丟失鐵礦可是大罪,私賣鐵礦更是死罪。”
曼羅點頭道:“如今爲救商無煬,婧兒姑娘找到一個現場目擊證人,證人說,劫匪是川陽口音。如今婧兒姑娘已經趕去陽城徹查此事了。”
茹鴞道:“看你的意思,懷疑是血奴乾的?”
曼羅不語,一雙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印證了茹鴞的揣測。
茹鴞斷言道:“不可能,絕非血奴所爲。”
“你怎如此肯定?”曼羅追問。
茹鴞拽住曼羅的手臂,二人在桌旁坐下,低聲道:“艾羅行事做派跟苗賀可不同,她善於玩陰招,正是她說服女皇與湘國停戰,開放貿易通道,爲的就是更深地滲透到湘國去,不光是物質,更有思想,所以,她即便要殺商無煬也絕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用這種手段,動靜這麼大,她難道不怕驚動肖寒?豈非打草驚蛇?”
曼羅狐疑道:“除了她,我實在想不出川陽國還有何人想殺商無煬了?”
“啪啪啪”門被輕輕叩響,門外傳來媽媽甜甜的聲音。
“爺,給您送茶水,我進來了哦。”
曼羅即刻戴上斗笠。
媽媽笑盈盈端着茶水,在桌上擺放整齊,放下一個果盤,偷瞟了一眼戴着斗笠的曼羅,道:“這水果是小店奉送的,二位請慢用。”
茹鴞擡手“啪”一聲在媽媽屁股上拍了一下,調笑道:“還是媽媽會疼人兒,多謝啦。”
“哎喲,爺,您下手也忒重了吧,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奴家可不敢耽誤爺們兒談事兒,你們聊,你們聊。”言罷扭搭着退了出去。
待她出去,曼羅一臉鄙夷地道:“你居然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
茹鴞輕笑一聲:“你以爲這是青樓啊?這裡的女子可是賣藝不賣身的,陪人下棋,作畫,談詩詞歌賦,唱小曲,或者像你這樣,坐本公子對面聊天咯。”
曼羅忙將凳子向一旁挪了一尺,道:“沒空跟你閒扯,一嘴的酒氣。”
見她那一臉嫌棄的樣子,茹鴞“撲哧”一笑,低聲道:“哪個男人沒點酒氣?哎,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吧?我說曼羅,你還真不懂,不來這裡怎麼能躲人耳目呢?起碼,艾羅不會來這裡吧?這裡可是最好的掩護了。”
說到此,他又正色道:“我告訴你,此事斷然不會是血奴司乾的,至於什麼人乾的,那就得去查查了。”
“你去哪裡查?”
“不知道。”
曼羅瞪眼道:“不知道你說什麼?”
茹鴞道:“你好歹給我點線索啊,只說是川陽口音,這裡可遍地都是川陽口音,本公子也是地道的川陽人。”
見曼羅一副不悅之色,他又道:“罷了罷了,看你辛苦跑這一趟,我明日便去給你打聽打聽,不過,今晚你要住在這裡。”
曼羅騰地跳起來,瞠目道:“你讓我住這兒?”
茹鴞笑道:“傻瓜,這裡最安全呀,放心吧,只要給錢,你住多少天都沒問題。這裡的媽媽是我朋友,放心吧。”
隨即又正色道:“在這裡多留一天都是危險,要是讓血奴司的人認出你,你只有兩條路,要麼回血奴司,要麼‘咔’。”他以手作刀狀,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曼羅咬牙道:“爲了少爺,就是龍潭虎穴,我曼羅也要闖一闖。”
茹鴞深深凝視着她,沉聲道:“我會盡快給你打聽,然後你趕快滾回湘國去。”
“你才‘滾’回去。”曼羅面冷如霜。
茹鴞突然笑了,伸出手指衝她勾了勾,道:“好好,我‘滾’我‘滾’,我們一起‘滾’。”
曼羅瞪他:“白日做夢。”
茹鴞站起身來,曼羅問道:“你要走?”
茹鴞脣邊劃過一絲輕挑的笑意:“你不是要我‘滾’嗎?那我再留在這豈非無趣?”
他將腦袋湊到她近前,一臉曖昧:“要不,我留下,陪陪你?”
“快滾!”曼羅真受不了他那一臉的邪笑。
茹鴞陡然“嘿嘿”一笑,道:“你就呆在這裡,哪兒都別去,等我的消息,我走了。”
言罷再不停留,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門外,他高聲喊着媽媽。
“哎喲,我的公子爺啊,您這是要走啊?”媽媽嗲嗲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嗯,爺我有事要出去一下,我朋友今晚住這裡,他喜靜,莫讓人去打擾,回頭送點水過去。這錢你拿着,一日三餐給我好生伺候着,錢不夠再問爺要。”
“哎呀呀,爺啊,您出手可真大方,這錢管您朋友住十日都夠了呀,嘻嘻,放心吧,您朋友就是媽媽我的朋友,管保給他伺候的美美地。”
“好,伺候好就行,爺明日再來。”
“爺,您慢走啊……”
曼羅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滿耳,腦袋嗡嗡作響,無奈地翻了翻眼皮,掃了一眼牆邊那張掛着粉色幔帳的牀鋪,一臉嫌棄地撇了撇嘴……
茹鴞一路大搖大擺地走出馨香苑,順道在酒肆又買了一小壇酒,抓在手中邊走邊喝,一路搖搖晃晃回到了血奴司。
已是亥時三刻,血奴司里長廊下掛着點燃的燈籠,時不時看見有人進進出出,往來血奴見了茹鴞,均恭敬施禮。
血奴司大院後有幾處院子,艾羅及幾位負責人便住在各自的院子中,再往後便是整排的住房,那便是普通血奴的住所了。
除了管事的幾個人可五日回一次家,其餘血奴都必須住在這裡,茹鴞也住此地,鮮少回去探望爹孃,而艾羅本就是無父無母孤身一人,自是常駐於此,只是她住另一個院子。
茹鴞一口酒灌進去,酒水從脣邊流下,他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擡腿邁入血奴司大門,一路晃晃悠悠向自己屋子走去。
屋子裡黑漆漆,他伸手推門,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又去哪裡花天酒地了?”
“嗯?何人敢管我玉面郎君?”
茹鴞扭頭向身後看去,昏黃的燈籠下,站着一個女子,秀氣的五官攏着一抹清冷之氣。
茹鴞渾濁的雙眼眯縫起來,嘴角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哦,是,是師姐啊,不,司長大人。”
他抱拳施禮,腳下卻是一個趔趄,被艾羅一手攥住手臂,方纔站穩。
“司長,對不住,見笑,見笑。”
艾羅眉心微蹙,冷聲道:“怎的喝了這麼多?既喝多了,就回房睡覺去。”
茹鴞笑道:“師姐,不,司長這麼晚找屬下可是有事?”
艾羅不悅道:“都喝成這樣了,還說什麼說?明日再說。”
言罷揮袖而去。
“恭送司長大人——”茹鴞搖搖晃晃地抱拳施禮。
看着艾羅離去,茹鴞轉身推門而入,關了門,他的眼睛突然變得異常清亮。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緊閉的房門,放下酒罈,也不點燈,摸黑走到牀邊一屁股坐下,胡亂蹬掉兩隻靴子,倒頭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