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仁青諾布帶着婆郎天未亮,就出了官寨大門。
沒有人能夠預料,就連婆郎也不知道他主子心裡面是怎麼想的,就看到仁青徑直前去了奶孃桑吉米瑪的家。
奶孃一家剛剛起身,而奶孃正在煮茶做飯。奶孃在起居室裡坐着,一扭頭,看到院子外面站了兩個人。奶孃眼神好,一眼就認出了那兩個人中長得高的那個身着華美衣服的人,不正是住在大小姐隔壁房間的麥其二少爺嗎?
奶孃趕緊蓋住煮茶的蓋子,起身出去將仁青迎了進來。
奶孃和丈夫迦那、還有兒子旺堆被一大早家裡面能有這麼尊貴的客人出現給驚到了。他們十分熱情的請仁青少爺在暖和的屋子裡坐下,給他端了茶,甚至端上了一份早飯。
“仁青少爺,不知道您來,所以沒有隆重準備,還請仁青少爺原諒我們吶!”
面對低階級的請罪,仁青擺了擺手,一點也不在意,畢竟他今天來也是有事相求的。
他指了指迦那。
迦那一怔,然後看到仁青做出了提筆寫字的動作,於是趕忙起身拿了紙和筆過來。
仁青將他此行的目的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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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你是漢人,我對漢人的語言文字和文化都很感興趣,你有沒有時間教我學習漢話?”
他的字依然是讓人驚歎的漂亮和工整,漂亮中帶着嚴謹,工整裡藏着灑脫。迦那看他的字看的眼睛一亮,而更令他眼睛散發光芒的就是仁青字裡的意思了。
迦那發誓,他敢保證他自從來到這片荒涼野蠻的地方,十年了,只有兩個貴族身份的人對他如此客氣。一位是雪貢土司老爺的大小姐,另一位就是眼前的麥其二少爺了。
瞧瞧這句話,一位土司家的少爺,那可就是相當於是皇子的人物,竟然向他詢問道“你有沒有時間”!用的還是“教”!
老天爺吶,他可沒有資格身份能當得起土司公子的如此禮遇。
迦那拿着寫有仁青問話的紙,很激動。這是他第一次在藏地,享受到了一個文人的待遇!
“我當然可以!”迦那急切的道,“少爺不嫌棄我才疏學淺就行,我願意傾囊相授!”
仁青淡定的點點頭,不明白迦那突然這麼激動是什麼原因。
旺堆在一旁,瞪着雙大眼睛,聽懂了大人們話中的意思。這個什麼少爺的,也要跟着他阿爸學漢話嗎?
他想到之前大小姐鼓勵他好好學漢話的時候。這段時間來他有些偷懶了,好像什麼也沒有學會,大小姐也沒有來看過他。就在他以爲大小姐已經忘了他時,爲什麼這個少爺會來呢?難不成,是因爲他沒有好好學習的原因嗎?
旺堆看着仁青,這個少爺是大小姐的未來的丈夫,大小姐以後的丈夫要學漢話,那就說明大小姐身邊肯定需要會說漢話的。本來,他是有這個機會的……他還是唯一一個有這個機會的……
旺堆的心裡突然有些堵得慌。
沒一會兒,仁青已經開始跟着迦那學習漢話了,而旺堆自然也是被阿爸拉着一同學習。當旺堆看到阿爸從最基礎的字形開始教仁青少爺時,本來陰雲密佈的心裡面,這會兒又射進來了一米陽光。
他比姑爺學得早,應該還有機會吧!
一看到仁青那“木木愣愣”的傻樣,旺堆突然間又信心大增了。他要迎頭趕上!
於是,一連一個月,每天早上便都是仁青和旺堆跟着迦那學習漢話的時間。
“小姐呀,我每天走的時候,仁青少爺就早早來了,我看學得可認真了。我想着,仁青少爺肯定是想給小姐一個欣喜的!”
奶孃說完了,還在旁邊忙着給仁青說好話。而梅朵在一旁聽完了,眼裡亮暗不明。
這個仁青,這一個月都是在忙這些呢?
一瞬間,梅朵心裡面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出不來,又不能完全融在身體裡,就半截卡在心裡,讓她輕喘着氣說不出話來。
那個二傻子,想學找她不就行了,用得着每天早早起來去找迦那嗎?
梅朵低下頭,看着自己手指上戴着的翠玉,又想起仁青手上帶着的白色珊瑚戒指,心裡面有些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了。
她還記得在麥其家時,那個陪伴了他多年的侍女爾麥格米只是因爲她的一句話便被打發下嫁到了院子裡。那個侍女……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吧?
她記得他什麼話也不用說,甚至只需要一個眼神,擡一下他的珊瑚戒指,那個聰明的侍女便會明瞭他這個傻子主人的一切想法。
可是,卻因爲她,讓他趕走了這個唯一懂他的侍女。
好像自那以後,他的戒指除了裝飾,就再也沒有其它用處了。
心裡面慢慢染上了酸酸的感覺,有點沉重。還記得上次偶然發現他能夠很流利的說漢語時,他依然如同一汪陳潭的眼眸,似乎不因爲這件事情而驚喜,而她卻是驚喜連連。
看來,他是不在乎能不能說話的,可是現在卻又每天不怕麻煩的揹着她去學,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梅朵對於奶孃向她隱瞞這件事情的怒火已經消失的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對仁青的無可奈何。
原來,這便是他的小秘密嗎?
奶孃和央蘭看着沉默下來的小姐,心裡面惴惴不安的不敢說話。
奶孃覺得小姐完全是小題大做了,仁青少爺雖然是姑爺,但是很明顯小姐還沒看上眼,既然還沒有看上眼,那還管姑爺去做什麼呢?而央蘭則是偷偷的扭着帕子,慶幸奶孃逃過一劫,剛纔小姐拍桌子的模樣是真的很兇猛呀!
半晌,梅朵起身,對央蘭道:“給我整一整衣服,我要去桑吉家找他去。”
央蘭和奶孃自然知道小姐是要去找誰,於是趕忙起來給小姐收拾。
梅朵打算去找仁青說一說,他要是想讓迦那教他,那以後由雪貢家付給迦那工錢,每天迦那來官寨裡教導他,就不用他來來回回的走了。
伸腳踢一踢藍寶:“起來,走!”
藍寶不滿的扭扭屁股,在地毯上蹭着自己的肚子。不7,又沒它什麼事。
可是梅朵不會輕易放過它的,呸的,剛纔敢在她面前裝大爺,不想混啦!起來,滾着走!
藍寶被一腳踹出房門。
奶孃家裡,旺堆正在臨摹阿爸給他寫的字貼。迦那的字帶着中原文人獨有的秀氣與一絲難掩蓋的貴氣,然而,憑旺堆這眼力介他是看不出來的,他只是覺得這些字橫橫豎豎的真難掌控,一點也不像是字!
迦那坐在兒子的桌對面,監管着。
屋外木頭做的柵欄門此時被推開了,奶孃桑吉米瑪的聲音響亮的從外面傳進了屋子裡:
“阿窩(老公),大小姐來了!”
雪天時,因爲雪是鬆軟多孔的,所以聲波在空隙中會被不斷的反射,最終消失,就好像雪把聲音吸收了一樣。而奶孃的聲音顯然無視這一科學道理,嗓門有多大,音量就有多大。
迦那和旺堆在屋子裡面都是齊齊一震,大小姐來了?!
迦那趕忙起身,迎了出去。而旺堆更是眼睛發亮帶着興奮的跟出去,他今天學了很多,他要全部說給大小姐聽,然後問問大小姐冬天魚都跑哪裡去了!
奶孃將梅朵請進了家裡,迦那和旺堆看見真的是大小姐,臉上都笑開了花。
可是,梅朵進了屋子,連坐都不坐,掃視一眼便問道:“麥其二少爺呢?”
奶孃也是看了看,發現沒人。不對呀,今天早上看仁青少爺就是要來她家的呀?
迦那回道:“仁青少爺剛走沒多久。大小姐要找仁青少爺嗎,應該已經回去了吧?”
梅朵心中一突,仁青當然沒有回去!
“仁青在你這裡學多久了?”
“一個月了,每天都是早上來學上一兩個時辰,不到中午就會離開。”
哎呀,只學一兩個時辰?
奶孃傻了眼,她一天都在官寨裡服侍,所以見仁青一整天的都不回來,就還以爲仁青跟她丈夫學一天呢。而她每天晚上纔回家,那會兒仁青已經回官寨了,所以她根本就沒有去細想仁青是不是真的在她家待了一天。現在看來,仁青少爺原來不全是在她家啊。
不僅奶孃有點傻眼,梅朵就更是感到有些呆愣了。
仁青這個傢伙除了偷偷學漢語,還有其它事情瞞着呢!
梅朵頓時有一種女大不中留的感覺,感情她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有想鬱悶,卻又好像沒資格鬱悶的feel。
呼。
“那你知道仁青去哪裡了嗎?”梅朵抱着僥倖的向迦那問道。然而果然,迦那搖了搖頭。
來的時候還興致勃勃,現在有了不在意料之中的答案,梅朵就有點無精打采了。
她一扭身就想離開,但是卻瞥眼看到了亮着一雙純淨眸子看着她的旺堆。梅朵這纔想起來,她好長時間都沒有見過這個小傢伙了呢。
努力讓自己臉頰的肌肉放鬆,揚起了一個老年歐巴桑般的慈祥笑容:“哎呀,這不是旺堆嗎……”都長這麼大了。
旺堆一看到大小姐注意到了自己,本來見大小姐要走變得黯淡的神情一下子就重新染上了光彩。
他好像小雞啄米一樣的急急點頭,彷彿他如果此時不及時應聲的話,大小姐就會立刻離開一樣。
迦那看到兒子那一副急切想上前卻又不敢不上前的模樣,好心的伸出一隻大手,將兒子往大小姐身前推了一推,並道:“呵呵,這小兔崽子最近一段時間學漢話學得很認真呢。”
旺堆小心翼翼的站在梅朵面前,距離近了,他就連頭也不敢擡了。
梅朵低頭看着這個小孩子,心裡柔軟的伸手揉了揉旺堆亂七八糟的頭髮:“學的很認真呢!那,今天學會了什麼,說給我聽聽。”
旺堆看着自己磨破的棉鞋,有些害羞的將腳縮到了袍子底下。
他聽到大小姐用這樣溫柔的話語對他說話,心裡面緊張極了。
想了想,顫抖着細微的聲音,一點一點的道:“呃,恩,就是……就是,是學了兩,兩個字……”
“什麼字呢?”
“忠,忠誠。”
“哦,那用漢語怎麼說呢?”
在梅朵小心的引導下,旺堆終於成功的向大小姐再次說出了他會的漢語:忠誠!
梅朵輕輕的笑了起來,毫不吝嗇的狠狠誇獎了旺堆幾句。
旺堆很高興,於是一高興,他就忘了剛纔想着要問魚的什麼來着?
在草原的西邊,冬天更早的到來了。今年這裡的雪下得格外的大,極其難見的稀罕的大,厚厚的雪覆蓋住了所有帶有顏色的東西。
汪覺家主要是擁有着一望無際的牧場,相對於東邊其他土司家的發達農業來說,汪覺家更依賴畜牧業。廣袤無垠的土地,有無數的牧民們在這片草原上搭着零零散散的帳篷,看管着自己的牧區。汪覺家在轄地的最邊上還有一塊麪積不小的果園,這使得汪覺家的土司太太少爺小姐們過得更加滋潤一些。
人們被大雪襲擊的猝不及防,然而更是喜悅。常言道: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下得這樣厚,可以預見來年地上的草該長得多麼鮮美,牛羊們個個都能吃得體肥肉膘了!
然而,先不要急着高興,草原上的牛羊們現在已經被凍成了傻子,傻得它們被突降的大雪全部給埋住了!
而新上任的汪覺土司一大早就帶着寨子裡面的人去解救牲畜了。
人們個個都穿上了厚厚的袍子,手上也帶着棉茸茸的手套,每個人都裹成了一隻熊,在雪地裡面艱難的行走着。雖然看起來笨重極了,但是爲了禦寒這也是必須的。天寒地凍的,美頂個屁用。
這場雪實際上算是暴風雪了,而且連連下了兩天。下雪時,牧民們雖然都很擔心外面的牛羊們情況怎樣,但是風雪交加,人們也不敢出去找死,並且想着不嚴重。但是一連兩天,人們覺得不對經了,發現這可是數十年來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大雪,因此今早雪一停,人們就紛紛出來查看情況,害怕受災嚴重。
出門一看,雪下了有一尺厚!
天吶,白毛風啊!
所謂白毛風,也就是白災,是指草原被深度超過十五公分的積雪覆蓋,使放牧無法進行的一種災害。
如果積雪疏鬆,馬、牛、羊尚有可能扒開雪層吃到牧草;但是如果積雪由於乍暖後又降溫,雪表面結成冰殼,則牧畜不僅吃不到草,而且易受冰殼刮傷。
人們期待的瑞雪成了白災,個個惶恐不安。
牧區裡,馬啊牛犢子的個子高還沒什麼事,但是那些體型比較小一點的羊可就倒了大黴。人們在入眼之處盡是雪白的雪地裡面行走着,步步都會讓雪漫到小腿肚子。有的時候一踉蹌,哎呀,雪只及腳脖子處?那麼恭喜你,你踩到羊了。
一隻只的小肥羊可憐兮兮的閉緊了眼睛在雪地下面藏着。它們蜷縮着身子,將自己縮成了一個大毛球。凍得全身僵硬,一步也移動不了。也因而,長時間的暴雪就將它們全都埋住了。
人們發現了一隻後,便三四個漢子圍在一起,齊齊用力將羊從雪地裡面拔出來。種地的拔蘿蔔,這羣可憐的牧民就是能拔肥羊了。唉。
在這樣子的冰天雪地裡,要靠人力一個一個的將被雪埋住的牲畜找到,實在是項巨大的工程,然而,每個人都找得都很用心,也很賣力,一個個心甘情願。原因自然無它,因爲是和土司大人一起幹活的……嘿,呸,當然不會是這個原因,是因爲牛羊都是自己的,沒了會心疼死吶!
汪覺土司早早的便將人員分配好,誰負責這個區域,誰負責那個區域,第一隊的人有哪些,輪班的時間是多久……總之能想到的作爲土司大人都想到了,而且,還同百姓一起親自拔羊。
這讓每個人都感到了溫暖。
再大的風雪也攔不住土司大人的溫情體貼啊!
達傑索朗在雪地裡面行動很快,別人能發現兩頭羊的時間,他能發現十頭。他身後本來跟着一羣家奴,但是他每發現一隻羊,便留下三四個人拔羊,所以沒一會兒,他便獨自一個人走得有些遠了。
正巧又是一腳踩下去,發現了一隻,達傑索朗發現身邊沒人了,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他轉過身,向後面招着手要幾個人過來。
“喂,過來幾個,這又有一隻。”
他張嘴,看似沒有用力,但是聲音就已經傳到十米外衆人的耳旁。
達傑索朗的隨身下人赤普是個年輕力壯的漢子,他在後面剛使了全身的勁拔出來一隻羊,聽到了主子的話,便又不顧疲憊的轉過身去,打算去幫主子的忙。
可是他一回頭——
“主子,後面!”赤普登時目眥盡裂的狂吼了出來,“狼!”
遠遠面對着赤普站着的達傑索朗神色一凜,不動,聲音不見絲毫慌亂:“幾隻?”
所有的人都已經驚住了。他們距離土司大人起碼有十米遠,而那幾只狼就在土司大人身後的一兩米啊!
赤普拔腿就想衝過來:“五隻啊,五隻啊!”
“站那,別動。”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狼是一種極其聰明的羣居動物,會交流會溝通,也會有戰術。
達傑索朗方纔來到這裡時沒有發現它們,那麼定然是五隻白狼將自己埋伏在了雪中,極有耐性的等着達傑索朗脫離衆人後才露出來,還真是把他看做了一塊肥肉呢。
達傑索朗沒有顯示出一絲驚慌,右手緩緩摸向了腰間的短劍,左手已經拿到了藏在袖子裡的匕首。
他的視力極好,凝視着遠處赤普的眼睛,死死的注意着赤普眼中的光芒。當看到赤普的眼眶更是一擴,瞳孔一縮,整個臉蛋都要僵住了時,他直直從雪中跳起,一個大回身便面對着衝向狼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