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窺探過寧凡生的夢境之後,雨凝便一直心緒不寧,總感覺缺少了什麼。
一種怪怪的情緒牽扯着她,讓她不自覺地和他捱到了一起。
他以爲她會不習慣這裡的沉悶和無趣,沒想到她卻安靜地陪他待了一夜。
翌日,寧凡生早早地開了殿門,忽然很想帶她到處走走。
雨凝聞言也不拒絕,如欣賞景緻一般,和他在皇宮裡遊走。
許多大臣和宮女看見了,跪拜行禮的同時,也甚爲驚訝。
陛下居然出了景陽宮,身邊還跟着一位紫衣姑娘!
莫非這位紫衣姑娘便是將來的皇后,那南宮郡主可如何是好?
兩人先後去了長樂宮、朝雲殿、太液池和百花苑,見了許多花草,也嚐了許多水果。
雨凝很快便覺得無趣了。
堂堂魔君,何必做這些費力不討好的事?真是奇怪!
的確,這裡雖然是皇宮,已經極盡奢華,但又怎比得了天上幽冥的萬千奇光魅景?
雨凝身爲魔君,哪會真的喜歡這些奇花異草、翡翠明珠,不過是應承他的心意,陪他出來走走罷了,好讓他也盡一盡地主之誼。
偌大的皇宮若是一一看完,只怕得一天一夜。雨凝未說倦了,寧凡生便看着她的臉色,與她回了景陽宮。
只是兩人晃悠的這段時間,只怕已傳得天下皆知。
合上殿門後,雨凝提醒道:“我不想在這裡牽扯太多因果,別讓人來打擾我。”
寧凡生自然答應,立即散播消息下去,說陛下宮中的紫衣姑娘是崑崙山一位得道仙人的弟子,到宮裡來爲自陛下解憂,任何人都不得叨擾,否則以死罪論處。
雨凝整日待在這景陽宮中,看着那張時而平靜、時而委屈、時而謹慎、時而憂鬱、時而忸怩的臉,倒也欣然。
反正在這裡逗留十天半月,在幽冥也不過是幾個時辰的工夫。
與其在那寂寥冷清的羅魘宮聽那些煩心事,倒不如在這裡來的安心自在。
“我並不覺得這裡無趣。”雨凝點破了他的心思。
寧凡生愣怔起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雨凝說道:“你離我這麼近,你的一切想法我想知道便都能知道。”
寧凡生下意識地坐開了一些。
雨凝含笑說道:“沒用的,我稍一動念,整座皇宮的所有人心我都能知道。”
寧凡生問道:“你會讀心術嗎?”
雨凝說道:“差不多。”
寧凡生說道:“那你能不能不……”
雨凝說道:“看我心情嘍。”
寧凡生憤憤說道:“你是魔君,我是皇帝,我們之間應該是平等的。”
雨凝說道:“那又如何?”
寧凡生懇切說道:“如果你時刻都知道我的心事,我會很害怕。”
雨凝說道:“我也不是都很想知道。”
兩人的對話就此終結。
接下來的三日,寧凡生都小心翼翼地端着皇帝的姿態,下意識地離她遠些,卻偏偏在看了她的同時,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雨凝也有些着急。
昨日,南宮若薇又來了一次。
這次她事先得到了消息,確信那位紫衣姑娘就在景陽宮中,她很想見一見她。
但彼時的雨凝正在調息,溫養魔靈,寧凡生也只得拒不見她,而且就算見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已經拒絕過她了。
“你很憐惜她?”雨凝忽然問道。
“不,我只是不知該如何待她?”寧凡生垂眸說道。
雨凝認真說道:“你幼時便被囚在冷宮,在受盡刻薄對待的時候,她卻享受了一個公主的待遇和寵愛,所以你討厭她。後來,你成了皇帝,她多次見你,表明心意,你終於對她改觀,卻還是不知該如何待她。”
“郡主有情,皇帝無意吶。”雨凝調侃道。
寧凡生鄭重說道:“你別再讀我的心思了,好嗎?”
雨凝坦然說道:“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寧凡生無奈地回了偏殿,很久都沒出來。
雨凝聽着他那些幽怨的心聲,得意地笑了笑。
哼!誰讓你在夢裡冒犯本座?本座豈會如你的願?小傻包!
寧凡生並不知道她給了安了小傻包這樣一個稱謂,他只是很擔心他的心事都被她聽了去。那樣,他該如何面對她呀?
其實,他真正想隱藏的心事,雨凝是聽不到也讀不到的,只有那些他無意識隱藏的事,雨凝的魔靈才感應得到。
這便是護體神源的妙處,也是那個他所向往的大境界。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喜歡上了她,從見到她的第一面開始,他便從未忘記過她。他很珍惜她陪在他身邊的時光,但是他一直沒有勇氣去說那些話。
而雨凝,也在等着他跟她交代一些什麼?
等人來的時候人往往不會來,等人說的時候人往往也不會說。
雨凝沒有因爲這件事而生氣。
在他面前,她不知不覺地淡忘了身份,無論是她的,還是他本來的。
或許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總是對羅魘宮的寂靜感到厭煩的她,有朝一日會在這景陽宮找到不一樣的感覺,會在他身上獲得不一樣的樂趣。這或許便是凡人的魅力吧。
情緒頗亂,雨凝對着寧凡生說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在寧凡生的疑惑中,雨凝化出一道身外身,變作他的模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便來到了宮外某處的街市上。
此時兩人已經換了身行頭,他一身白衣,束着簡單的布帶。她變作了一位紫衣公子,身上的顏色淡了許多。
這是寧凡生一次來到皇宮之外的地方,看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一切,很是惘然。
她到底帶他來這裡做什麼?
人羣熙熙攘攘,他與她行走其間。
“一個皇帝,囿處深宮二十二年,連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都不知道,真是笑話,本座就是再懈怠,也未曾做到像你這般虛妄。”
雨凝嘲諷說道,“能將天下治理如此,也算你命數好,那牧娉婷掌控人間氣運,竟也沒虧待你!”
寧凡生在她的面前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話頭,便沉默隨行。
剛巧不巧,兩人來的地方正是皇城五百里外的陽州城,而管轄這裡的,便是楚王世子寧雲深。
自己的這位堂兄溫潤如玉,廣結門客,在朝中深得讚譽。他剛登基那年,陽州城發生了奇怪的病疫,鬧得人心惶惶,有大臣甚至以災象對他發難,他便將此事交給了楚王府,楚王又交給了自己的兒子。
不過數月,寧雲深便統籌各方,對症施策,穩住了病疫。如今的陽州城,在皇城外圍,已是繁華之地。是以,寧凡生不是沒有想過將來……
雨凝負着雙手在城中游玩,用術法變走了不少話本。
以往,若是寧凡生知道在他的天下,有一魔物如此行事,只怕會寢食難安。如今他卻像一個孩童般跟在她的身後,默默認識這對他來說嶄新的一切。
緣分真是奇妙啊!
有多奇妙?奇妙如斯。
他跟着她經了酒館,逛了茶樓,吃了糖人,聽了妙曲。
門簾上下與琵琶左右,孤墳內外與血扇墨牆,一生太短,一世太長。
寧凡生不知道自己還能這樣看她多久。
二人行至小橋流水之上,一齊坐入了那烏篷船中。
雨凝說道:“怎樣,外面的世界如何?”
寧凡生說道:“似乎很大,似乎很精彩。”
雨凝說道:“知道我爲什麼帶你出來嗎?”
寧凡生搖了搖頭。
雨凝說道:“因爲我看不慣你那種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總是閉在深宮裡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長此以往,不病纔是怪事。”
寧凡生問道:“你經常來人間?”
雨凝說道:“寥寥幾次吧。那些冤魂經過冥河時,多多少少會讓我知道一些事情,我一好奇,就會來看看。”
寧凡生說道:“冥河?”
雨凝說道:“凡人死後,靈魂會根據個人的生平所爲而得到不同的待遇,好的飛昇上天,成爲天兵仙侍,壞的就落入冥河,受得住冥河的業海滌煉,就會成爲幽冥的鬼僕,這便是你們凡人常說的墮入阿鼻地獄。”
寧凡生似懂非懂,問道:“不好不壞的呢?”
雨凝說道:“再入輪迴,投胎吧。”
寧凡生沉默。
雨凝說道:“你覺得你死後是上天成神,還是墮獄成魔?”
寧凡生說道:“這是我能決定的嗎?”
雨凝說道:“我沒有把你當成他,現在的你就是你自己。”
寧凡生搖了搖頭。
夕陽落在烏篷船上,水面映出一片金光,波光粼粼,畫面非常美麗。
兩人從橋下到達渡口,向船家付了錢,便上岸了。
雨凝看着夕陽說道:“驕陽落下,白雲從四面山後盡興涌起。”
寧凡生在她身後說道:“像任性的花瓣。”
雨凝說道:“月亮是幽隱的花心。”
寧凡生說道:“我想用風的飄帶數起雲兒成一捧豔花給你……”
雨凝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要用手摸它染手的。”(注)
行啊,挺會的嘛。
兩人行至白牆之下,雨凝稍一拂袖,便和羽淨塵回到了景陽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