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午時在餐桌上逗留時間較長,吃得飽又喝了許多酒,晚飯沒耽擱多久一夥人就散了。段鋼與五名車伕和五名運夫回到西廂房歇息去了,段深隨一真法師來到佛堂的右廈。
一真法師精神尚好顯得很淡然。
段深坐在窗邊的木凳上故作輕鬆地問:“在鄴城都去了哪裡?”
“沒去什麼地方……”一真法師漠然道。
“沒有嗎?”段深笑道,“不會吧?”
“斛律府被官府燒了!”
“你知道了?”
“刀行的掌櫃告訴我的!”
“你爲何如此鎮靜?”
“我不鎮靜又能怎樣?與他們共赴黃泉嗎?”
“啊……”段深很驚駭,他覺得一真法師的這句好像認可了她的身世,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聽到段深的話一真法師並未馬上回答,只是靜靜瞥了他一眼,心中在想,段深說得不對嗎?命運是誰安排的?不就是上天嗎?災難來臨時人是無法抗拒的,聽天由命纔是他們最好選擇。
“是的,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生老病死,榮辱富貴是命中該然,可我不明白斛律府爲什麼會被官府燒燬了呢?”
一真法師再次提到斛律府被燒的事,段深覺得一真法師開始關注斛律家的事了,這說明她對自己的身世有了更深的思考。這是他最爲期盼的,如果一真法師對自己的前生有了明確的認識,深度的認可,那麼,那就可以與一真法師絮談曾經的往事。
“我的分析不一定對,僅供法師參考。”段深言語輕和,娓娓說道,“斛律光嫉惡如仇遭到奸臣的妒忌,他們在皇帝面前進讒言,皇帝信以爲真,就命人殺掉斛律光,不但殺掉了斛律光滅了斛律光的家族還燒燬了斛律府。”
一真法師聽了段深的講述眼中含淚,她悲痛地說,“太慘了!那一片廢墟讓我覺得人世間什麼都不是真的,只有保護好自己纔是真的!”
“說得對!‘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三國時的司馬懿深諳此道,他纔是保護自己的典範。司馬懿明明知道諸葛亮所在的西城是沒有多少兵的,諸葛亮不過是玩空城計,司馬懿也知道他的十五萬大軍完全可以打敗諸葛亮,但他沒打。他知道,他若打敗諸葛亮他的死期也就不遠了。他知道他活在世上的任務就是打諸葛亮,如果諸葛亮死了,曹丕還讓他活嗎?所以,他放了諸葛亮一馬。
“啊……”這種說法令一真法師大驚,在她的記憶裡,諸葛亮的空城計堪稱絕筆,是他精明善斷,足智多謀的表現。她所知道的“空城計”可沒說司馬懿知西城無人也不打呀!。她驚愕地問,“司馬懿當時已看穿了諸葛亮的西城沒有兵?”
“看穿了,他就是不打,他若打了,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司馬懿可真厲害!”一真法師嘆道,“謀臣與謀臣之間不僅僅鬥智鬥勇還要看清自己所處的政治環境,君臣之道可夠深的。”
“斛律光因功高蓋主,將宇文邕打回老家去了,皇上以爲安全了,就將功臣殺了。”
“帝庸臣腐,就會出現這種敗局……”
“嗯……”段深沒想到一真竟然說出如此深刻的道理,十分感嘆:“法師如此練達,段謀佩服。段謀此生願爲法師效犬馬之勞!”說完,段深激動地用隨身佩劍削掉自己大袍的一角。
“啊……”段深此舉,一真法師很震撼,“我聽說段公子是豫州大都督,前程遠大,官運亨通,不要爲小尼之事影響未竟之業。”
段深熱淚盈眶,激動地說:“段謀不爲法師,段謀要爲忠臣復仇。”
一真法師萬分感動,朦朦朧朧,無依無靠的她竟有段深這樣的俠士在身旁助力,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她激動地撲到段深的懷中,哽咽道:“小尼此生無所求,只求段公子將小尼當作家人一般看待,小尼此生也就滿足矣。”
“小妹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寧肯不做朝臣,也要爲小妹盡力。”
段深如此仗義,一真法師既感嘆又擔心,她感嘆世間竟有段深這樣的俠肝義膽之士,擔心他會爲她做出不必要的犧牲:“段公子只要將小妹之事稍加留意即可,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的錦繡前程。”
這時,段深從衣襟裡掏出那塊繡着梅花的手帕放在桌上,親切地說:“不知你還認不認得這個手帕?”
一真法師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手帕上:白色的底面,紅色的梅花很是鮮豔奪目。那隻梅花繡得針線細密很有立體感,可見手帕的製作者功底相當深厚。遠處望去,那梅花竟像真的一樣。見景生情,瞬間,那塊手帕在她的腦海中蹦跳閃爍,似有似無。
“實在難爲情,我不敢認這塊手帕。”
“上元夜,我在鹿鳴街的巷口拾到了這個手帕,我就一直保存着。”
“上元夜拾到的?”
“是的,上元夜。在那個燈火輝煌的夜晚,我見到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她裙子被扎一個口子,心情很壞時沒有遷怒於別人,所以我對那位小姐很敬重很佩服。”
“德貌雙全的小姐?”
“是啊,非常的有品位。”段深好像陷入深思中,“她就像人間仙子一樣讓人蕩氣迴腸。”
“這麼說,這塊手帕就是這位極有品位的小姐的了?”
“你真聰明!”段深很感嘆,“的確是這位小姐的。”
“後來你找到這位小姐了嗎?”
“找到了,也沒有找到……”
“嗯,”一真法師很驚詫,“爲何這樣說?”
“知道她是誰家的小姐了,但沒有去寒暄。”
“沒有將手帕交還給貌美如花的小姐?”
“是的,我自私了,甚至可以說是不懷好意。”
“你想娶人家?”
“哎,極頂聰明,都不用我說下文了。”
“你不將手帕給人家,她哪裡知道你是拾金不昧的主啊!”
“我想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將手帕給她……”
“結果,你沒有時機成熟的機會了?”
“你都說了,我說什麼?”段深臉色紅紅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你……”一真法師有點不知所措,沒想到這個手帕的來歷如此悲情,“你這麼傷心?”
“這個小姐就是斛律光的三女兒,名叫斛律婉蓉……可惜,她在那個黑暗的日子被殺了……”
“斛律光的三女兒?”一真法師不覺一楞,段深不是說過斛律光是他的父親嗎?她是斛律光的三女兒嗎?“難道這個手帕就是我的?”
“是的,我估計是你的!”段深用肯定的語氣說,“時間會打磨一切的,也許有一天你會想起這塊手帕。我現在就將這塊手帕交與你,你千萬要保存好。”說完,段深將手帕遞到一真法師的手上。
一真法師接過手帕,很珍惜地將帶有梅花手帕藏在內衣裡,然後笑道:“紅梅開在胸間,有什麼說法嗎?”
“心中有花,那得多快活呀!”
“我希望我自己從此快活起來。”
段深將手帕交與一真法師用意很深,他是想通過這塊手帕讓一真法師慢慢地憶起她曾經的過往。在段深的心目中,他確認一真法師就是斛律婉蓉重生。即便一真法師不是斛律婉蓉,他也要將她當作斛律婉蓉。他覺得他的人生不能沒有斛律婉蓉,如果沒有斛律婉蓉他的人生將黯淡無光。
“我還不敢確定我是斛律家的人,我更不敢確定這個手帕就是我的……”
“你不能確定,但是我能確定,我認爲這個手帕就是你的!”這會兒,段深轉悲爲喜,笑道,“是也是,不是也是。”
“好,那就是!”一真被段深的執着勁逗笑了,“這麼好的手帕有人往你手裡送,有什麼不好,我認了。”
“你認了,什麼都認了嗎?”段深滿臉笑,意味深長的望着一真法師。
“認了有何妨,當一個大將軍的女兒臉上有光啊!”
“好!”
“上元日你讓二哥看到世上絕世美人,二哥下定決心非三小姐不娶。”
這會兒,段深激動地改了口,將‘段謀’改爲了二哥。
“二哥,你不能這樣……”一真法師既感慨又悲傷,“假如,曾經我們在上元日有過一面之交,可我並沒有將你放在心上,我早將此事忘記了。更何況我是佛界之身,哪裡能實現二哥的心願?”
“小妹不要說此話,二哥心意已決,你我同舟共濟,替你死去的父親報仇。”
一真法師淚如雨下,如今,她眼望四極,自己確實沒有親生父母和兄弟姊妹,她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既然段深將她的身世說得這麼清楚,她爲何不認同呢?並且段深還要替她復仇,替那個英雄雪冤,她有什麼不可?
“二哥如此仗義,只是小妹不忍……”
“有何不忍?”段深馬上止住了一真法師的話,“我是爲正義而戰!”段深起身拭淚,他對眼下自己的悲涼處境而悲傷。自己原本愛上一個端莊秀麗的大家閨秀,名門小姐,如今此小姐卻落魄成清心寡慾的女尼。不是他嫌棄一真法師如今的身份,而是他不甘心這種不公的命運。如果沒有這場災難,他何至於此?何至於在一個快要坍塌的破廟裡向一個女尼徹骨寒心地溝通往事?他武功高強,力大無比,他滿腹經綸,有知有識,他相貌堂堂,英俊倜儻,明媒正娶斛律家的小姐有何不可?他自信他能將斛律婉蓉娶到手。可是,“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命運就這樣安排了他,讓他不能一帆風順,順理成章。
段深有好多話要向一真法師傾訴,上元夜的月亮指點他們走到一起,然後分開,再走到一起。只是再走到一起已物是人非,前途黯然。
重新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段深坦然了許多。他覺得一真法師知自己是無所依靠之人,一定會在靜雲寺安心住下去。他呢,則把靜雲寺當成他的活動基地。
“我聽說你家的地道是你的祖父在世時所建,如今看來你的祖父是司馬懿啊!”段深的思路轉移到那個救了斛律婉蓉的地道。他知道,斛律婉蓉就是從地道里得以逃生。傳說中,斛律金已看到斛律家的前景:斛律家族功高蓋主,又是皇親國戚,結果不會好的。他的遠見如今得到證實。斛律光乃皇帝的岳丈,她的大女兒是如今的皇后。段深爲了勾起一真法師的記憶,抑或是爲了勾起她對前世的回憶,又提起斛律婉蓉的祖父斛律金,“斛律金大將軍在爲北齊打江山時,已經預見到斛律家族的結局,他真是深謀遠慮啊!”
“斛律府有地道?”一真法師淡淡地問。
“有的,那是你的祖父先見之明。”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