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
臘月二十八,大雪初霽。
王淵帶着媒人登門造訪,周沖和袁達跟在身後,手裡各自提着一隻大雁。
黃珂和聶夫人熱情接待,黃嶠、黃㠏兄弟倆也在旁邊,而黃峨本人則留在閨房裡不得出來。
“晚輩特來求娶貴府二千金,請不吝下嫁。”王淵拱手行禮道。
周沖和袁達踏前,將手中大雁遞上。
黃家人不能直接收下大雁,而是由媒人轉交,媒人手執大雁說:“我受王學士所託,請求貴女生辰八字,請問貴女是否願嫁爲王氏?”
“且去問問。”黃珂笑道。
聶夫人身邊的丫鬟,立即前去黃峨閨房,跟黃峨的丫鬟夏嬋聯繫。
夏嬋裝模作樣進去,片刻之後出來,對聶夫人的丫鬟說:“小姐願嫁!”
那丫鬟立即回到客廳,對黃珂和聶夫人說:“小姐答應了。”
黃珂高興道:“接禮!”
黃家男僕便過去收下大雁,同時聶夫人的丫鬟,將黃峨的生辰八字交給媒人,媒人又轉交王淵拿去占卜測吉凶。
對官宦人家來說,結婚是有嚴格流程的,王淵對此尤其清楚,因爲他所治本經爲《禮記》。
精通《禮記》的讀書人,必然兼習其他禮法書籍,至少也得隨便瀏覽幾遍。其中一本叫《儀禮》,又稱《禮經》、《士禮》,專門有一篇《昏義》講述相關內容。
第一步爲“納采”,相當於求親,需徵得女方父母同意。這個環節,由媒人單獨出馬,王淵不需要參加。
如果女方父母認可,就能進行第二步,即今天的流程:問名。
男方必須親自到場,帶着大雁向女方求婚。女方同意之後,女方父母即收下雁禮,並將女兒的生辰八字告之男方。生辰八字附帶女方閨名,因此這個流程叫做“問名”。
接下來是“納吉”,男方回來跟女方父母說,我已經找人占卜過了,我與令嬡生辰八字相合。於是再次送大雁,女方若收下,就相當於定了這門親事。
隨後的“納徵”環節,俗稱下聘。男方需選個好日子,帶着聘禮過去。
一旦下聘,訂婚就算完成,可算作未婚夫妻,任何一方反悔都是違背道德的。
所謂退婚流,即已經收下聘禮,卻在結婚之前反悔,被戳脊梁骨都算輕的,男方甚至可以跑去報官。
此時此刻,王淵拿到黃峨的生辰八字,對黃珂和聶夫人抱拳道:“晚輩先行告退,歸家之後立即請陰陽先生問卜。”
“賢侄慢走!”黃珂笑着把王淵送出門。
王淵有個學生便是陰陽戶,父輩、祖輩皆在欽天監爲官。生辰八字一送過去,自然是大吉,這玩兒只是個儀式,八字不合純屬男方反悔了。
在正式下聘之前,黃峨都被關在家裡,不得外出與王淵見面。
眼看着就快過年了,楊廷和得到消息,高興之餘多喝了幾杯。黃珂是他的心腹,王淵是黃珂的女婿,今後自然是一家人,皇帝最寵幸的文官也成了“楊黨”。
朱厚照平時不管事兒,這次反應挺快的,立即把王淵招去豹房。
“二郎,你欲求親,爲何不來找我賜婚?”朱厚照沒直接把話說穿。
王淵說:“如此小事,不敢叨擾陛下。”
朱厚照直指關鍵,問道:“你也反對調邊鎮入京?”
王淵回答道:“臣不反對,臣只是覺得此舉無用而已。”
“練出一隻強軍無用?”朱厚照有點不高興。
王淵繞着圈子說:“唐時有人患病,請醫師問診。醫師說,你五臟有疾、經脈紊亂,須得好生調養才行。那人卻說,我只是頭疼,你把頭疼治好便可。醫師施以針藥,頭疼自解。又過一載,那人對醫師說,我腳痛得很,你給我治腳。醫師又說,你五臟有疾,須得治本。那人不聽,只是醫腳,服藥後奔走如常。又過三載,周身疼痛,藥石不能救,遂亡。”
“你是在說,朕頭疼醫頭,腳痛醫腳,諱疾忌醫?”朱厚照開始生氣了。
王淵面色平靜,拱手道:“臣只不過在講故事而已。”
朱厚照看向旁邊的一個太監,那太監也看着朱厚照,戰戰兢兢不敢有任何表示。
明朝初年,有專門的起居注官,後來漸漸廢棄了,皇帝的起居注都由心腹太監記錄。
朱厚照對太監說:“你寫,朕不怕!”
太監這才顫巍巍提筆記錄,生怕皇帝反悔,這玩意兒幾百年後,必爲明代版“扁鵲見蔡桓公”。
王淵拱手道:“陛下聖明!”
“胡說八道!”
朱厚照拍桌子,氣呼呼說:“我若聖明,你怎會娶黃珂的女兒?專門跟我對着幹!”
王淵不卑不亢,解釋道:“陛下,臣與黃家二千金情投意合,跟朝政沒有任何關聯。李閣老致仕之後,曾對臣有過重託,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此生不敢有違李閣老託付。”
“他讓你做什麼?”朱厚照問。
王淵早有準備,把那份改革方案遞上:“李閣老對臣說,大明江山,風雨飄搖,不改不行。他沒有改革的能力,楊閣老沒有改革的決心,改革之事此時無從談起。李閣老告誡,讓臣靜待二十年光陰!”
朱厚照接過那份改革方案,只掃了一眼便不說話。
這玩意兒他以前看過,而且是先皇駕崩之前,親手交到朱厚照手裡的。
朱厚照跟父親感情很深,因爲父親慈祥和藹,很少對他說重話,幾乎是百依百順。他記得自己當太子時,有兩年冬天久病不愈,一向勤政的父親連經筵都不開了,每天守在牀前親自看着他喝藥。
這份改革方案,算是父親留下的唯一遺命,而他卻拋之腦後早忘乾淨了。
朱厚照此刻羞愧難當,心虛得一匹,竟然不敢擡頭跟王淵對視。
氣氛平靜而尷尬,王淵只能說:“陛下若無吩咐,臣就先行告退了。”
突然,朱厚照問道:“諸多改革條目,你欲從哪方面下手?”
王淵說:“清田,改稅。”
“不好做啊,”朱厚照心裡門兒清,感慨道,“文官當中也有好人,但好人實在太少了,多爲平庸虛僞之輩。朝廷讓各地清田,還不得靠官吏執行,陽奉陰違能清出什麼東西來?”
王淵笑道:“若誰敢陽奉陰違,查出一個就處理一個。罷官的罷官,貶職的貶職,下獄的下獄,再設一《正德朝貪官錄》、《正德朝庸官錄》,將他們全部錄入其中!”
“哈哈哈,”朱厚照被逗樂了,讚賞道,“這個法子好,是該把他們記錄下來通傳天下。”
王淵又說:“手裡有錢,心裡不慌。在正式改革賦稅之前,我希望陛下能夠開海,通過海貿稅收充實國庫。如此一來,即便改革賦稅時出現亂子,朝廷也不擔心沒錢花!”
朱厚照疑惑道:“你數次說開海,海貿真能賺很多銀子?”
“多不勝數。”王淵道。
朱厚照思慮再三,問道:“你準備如何開海?”
王淵答道:“開海一事,錯綜複雜,必須先行試驗。臣建議,先開廣東之口岸,以觀其利弊。利則順之,弊則改之,等成熟之後,再慢慢推行到其他沿海省份。”
朱厚照說:“讓鎮守太監和廣東巡撫辦理此事如何?”
“臣擔心他們與地方豪紳勾結,想親自辦理開海事務!”王淵說道。
“你是翰林院官員,朕另有重用!”朱厚照提醒道。
王淵笑道:“有楊閣老理朝,臣在翰林院又能做什麼事?內閣和六部主官,有一大半都是他的人。”
這話說得犯忌諱,等於在質疑大明首輔。
但朱厚照喜歡聽,他就怕王淵跟楊廷和攪在一起,文官聯合起來是皇帝不願看到的。
朱厚照問道:“你該以何職去辦理開海事務?”
王淵說:“等三年期滿,下一屆進士金榜題名,陛下可以擢升臣爲禮部侍郎。以侍郎的身份,兼任廣東巡撫,專門署理開海事務。”
總督和巡撫是沒有品級的,二品都御史可以兼任,七品監察御史也可兼任,尚書、侍郎、九卿也可以兼任。
朱厚照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得失。
王淵又說:“臣若去廣東開海,必定帶回無數稅銀,陛下在京整軍也寬裕得多。”
這話說到朱厚照心坎上,當即承諾:“那便如此定了。再過一年三個月,等殿試結束之後,我就讓你巡撫廣東去開海!”
王淵沒有謝恩,也沒拍馬屁,而是說:“一言爲定,陛下可不能反悔。”
朱厚照就吃這一套,哈哈笑道:“君無戲言,我可不是耍賴之人。”
王淵又說:“弘治十八年進士嚴嵩,二甲二名,以庶吉士升翰林院編修。此人至情至孝,清廉無私,丁母憂方歸。可翰林院以被人把持,他在翰林院連抄寫公文都撈不上,請陛下給一個吏部的小官噹噹。”
這是王淵第一次爲人請官,朱厚照必須給面子。
朱厚照說:“翰林院編修如此清貴,怎可去吏部任職?既是弘治十八年進士,便升其爲侍讀學士,再讓他兼一個詹事府職吧。”
這是走清貴路線,很大機會能入閣,至少也能混個侍郎、尚書。
王淵給嚴嵩制定的卻是幹臣路線,他說:“嚴嵩此人跟臣一樣,都是閒不住的,他想做些事情,而不是等着升官。”
這話讓朱厚照很滿意,笑道:“我就討厭虛僞庸官,看來此人與二郎志同道合。他是哪裡人?”
“江西人。”王淵答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轉:“既是江西人,便不好管江西事,可讓他做山東清吏司員外郎,今後因功再給他升郎中!”
什麼鬼?
說好的去吏部呢,怎麼跑去十三司了!
王淵望向朱厚照,朱厚照也笑着回看王淵。
山東清吏司,屬於大明十三司之一,掌管山東錢糧一應事務。
包括山東的布政司、都司、衛所,不管要錢要糧,都得經過山東清吏司之手。
另外,山東清吏司,還兼管遼東都司,帶管各京衛、倉場、北直隸的的鹽稅衙門,還兼管錦衣衛、錦衣衛倉、大寧各衛所,再兼管整個大明的所有鹽運司!(僅限錢糧事務。)
嚴嵩一下子成了大明鹽稅、鹽運領域的財神爺,而且還是第二把手,朱厚照打算今後將其升爲一把手。
這是個油水豐厚的職位,非常考驗嚴嵩的人品。
(剩一章明天再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