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陛下!”
李應穿着一襲飛魚袍,昂首闊步直入豹房。
朱厚照就喜歡這威猛樣子,錦衣衛矮着身子覲見,反而會被認爲是窩囊廢。
“三郎來啦,快過來。”朱厚照微笑招手,咳嗽已經好了許多,工部鑄劣錢的事也忘得乾淨。
真忘了!
牽動內外朝廷的大案,朱厚照並未放在心上,他只是當時非常憤怒而已。
李應呈上審理結果:“啓稟陛下,寶源局劣幣案已有眉目,乃工部左侍郎劉永暗中指使。只是……”
“只是什麼?”朱厚照隨口問道。
李應低聲說:“此案牽扯到朱都督。”
“哪個朱都督?”朱厚照的乾兒子裡邊,目前還有三個都督存在。
李應說:“後軍左都督朱彬。”
朱厚照疑惑道:“此案發生在工部,怎麼可能與他相干?”
李應說:“朱都督與御馬監王恩有交。”
“象房那個王恩?我記起來了!”朱厚照突然有了印象。
大明的鑄幣機構,最開始只有工部寶源局,地方鑄錢纔是寶泉局(隸屬於各省布政司)。
後來戶部在南北兩京設寶泉局,便把中央鑄錢事務給搶過來,工部寶源局從此幾乎不再鑄錢。但是,工部的寶源局沒有撤銷編制,法理上依舊保留鑄錢的權力。
就在朱厚照感染風寒以前,曾被江彬誘去象房看老虎。
象房的管事太監王恩,趁機拿出“正德元寶”拍馬屁,說銀元上的皇帝頭像很威風。若是銀元能夠通行全國,那天下百姓都知道皇帝的英姿,當時把朱厚照奉承得哈哈大笑。
王恩又說:“就是銀元鑄得太少,奴婢現在也只弄到一塊銀元。”
江彬搭腔道:“戶部寶泉局就那麼幾個人,鑄錢當然慢得很。”
王恩便說:“工部寶源局亦可鑄錢,讓工部和戶部同時開工,這新錢不就鑄得快了嗎?”
朱厚照打趣道:“此言有理,你若是不做太監,肯定也能當一方能吏。”
王恩笑道:“皇爺開玩笑,奴婢哪是當官的料?也就能出出餿主意。”
“哈哈哈哈!”朱厚照大笑着去看老虎,工部寶源局也因此領到鑄錢的差事。
朱厚照回憶着當時的情形,已經明白江彬和王恩在唱戲。他們寫好了劇本,由江彬領着皇帝去象房,由王恩把話題引到新錢上,全程把皇帝當成傻子糊弄。
朱厚照越想越生氣,他是極爲信任江彬的,也知道江彬貪財愛錢。
但你想要錢就說啊,朕可以給你賜田,如此勾結太監聯手矇騙,到底把朕當成什麼了?
李應見皇帝沉默不語,出聲道:“陛下……”
“你先退下去,容朕想想。”朱厚照煩躁道。
李應叩拜離去。
朱厚照又對隨侍太監說:“你們也退下。”
朱厚照獨坐書房,心情異常煩悶。他信任劉瑾,劉瑾卻把家宅仿紫禁城而建;他信任錢寧,錢寧卻勾結寧王;他信任臧賢、張雄、張忠、張銳、盧明、商忠、秦用……這些人也是寧王的眼線!
現在輪到江彬了。
朱厚照不管江彬貪財,也不管江彬跋扈,他只恨江彬矇騙自己!
退出書房的隨侍太監,趁着如廁解手的機會,突然招來一個小太監。很快,那小太監奔往司禮監,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之張永。
張永冷笑:“王二郎要借刀殺人,咱家來當這把刀又如何?”
故意等待片刻,張永抱着一摞內閣批本,恭恭敬敬前去西苑書房敲門。
“滾!”房內傳來皇帝的怒斥聲。
張永說:“皇爺,是奴婢。”
裡面不再說話,張永也不敢吱聲,只吹着北風站立於門外。
大概過了一刻鐘,朱厚照突然說:“進來吧。”
張永捧着內閣批本進去:“皇爺久未理政,內閣催得急,司禮監實在頂不住了。”
“你也來煩朕,都說讓你處理!”朱厚照煩躁不堪。
張永一本正經說:“臣無權代陛下批紅。”
朱厚照隨口道:“那便賜你御筆,代朕批紅。”
張永愣了愣,突然心頭狂喜。
正德年間沒有秉筆太監,內閣擬票必須皇帝硃批。以前也讓張永處理奏章,但處理好以後,朱厚照還得裝模作樣簽字。而皇帝剛纔那句話,等於宣告大明朝第一個秉筆太監誕生了!
張永強忍着笑意,惶恐道:“陛下,百官恐怕不同意。”
“朕管他們同不同意!”朱厚照今天犯拗了。
張永說:“在百官同意之前,陛下還是把這些內閣擬票給批了吧。”
一堆內閣批本放在那裡,朱厚照連看都懶得看,稀裡糊塗便挨個簽下無數“準”字。
突然,朱厚照問:“你缺錢嗎?”
張永縮着脖子回答:“夠用。”
“我看你們是多少錢都不夠用。”朱厚照陰陽怪氣道。
張永連忙下跪:“皇爺,老奴惶恐。”
朱厚照冷笑道:“幾年前,你明目張膽的,把庫房銀子往自己家搬,足足好幾十萬兩。還有那逆賊錢寧,在京城搜刮尚嫌不夠,居然還派緹騎去地方搜刮。江彬的膽子就更大,爲了撈錢,連‘正德元寶’都敢造假。那上面有朕的頭像,造得一掰就斷,可有把朕放在眼裡!”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張永瘋狂磕頭,對着地面的臉卻露出笑意。
朱厚照質問道:“你說,江彬究竟想做甚!他今日敢褻瀆朕的頭像,明日是否要帶兵殺進豹房?”
張永提醒說:“不用殺進豹房,朱都督手裡的兵,平日裡就在豹房校場操練。”
朱厚照突然不說話了,他讓邊軍進京,除了想練兵親征之外,更是因爲沒有安全感。沒辦法,當初劉六劉七亂軍,三番五次殺到京畿,他堂堂皇帝居然無兵可用。
於是,朱厚照想練一支能打仗的天子親軍。爲了昭示皇恩,籠絡那些邊鎮將士,他直接把邊軍弄到豹房校場。
可現在,這些豹房邊軍的統領,似乎跟皇帝不是一條心。
張永突然說:“皇爺,老奴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朱厚照道。
張永問道:“皇爺可還記得魏彬?”
朱厚照說:“自然記得,那老東西被派去守皇陵了。”
張永說道:“東廠獲知,魏彬的侄孫女,乃朱都督(江彬)庶出子的髮妻。”
朱厚照猛地炸毛,一巴掌拍在書桌上:“他江彬到底想幹什麼!”
張永說道:“老奴不知。或許,朱都督是想跟內官多多親近,以便更好的侍奉皇爺。不過……”
“還有什麼話,都說出來!”朱厚照呵斥道。
張永說道:“許泰之事,朱都督多有怨言。他說……他說給皇帝打了許多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殺幾個百姓士紳撈銀子,又算得了什麼?皇爺因此問罪許泰,朱都督和許多軍中義子頗有不服,這種話在義子館都傳遍了。”
義子館,是江彬拆了京城某個社區,建立起來的大型會所建築羣,皇帝的很多幹兒子都是VIP會員。
一個人抱怨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在義子館抱怨,這是要讓乾兒子們都來怨恨皇帝爸爸?
張永繼續給江彬上眼藥,說道:“皇爺,朱都督還……”
“不要說了!”
朱厚照咬牙切齒道:“立即召王二郎來豹房,讓他去安撫豹房邊軍將士,切不可鬧出任何動靜。你帶東廠官校,把江彬、沈……算了,只捉拿江彬一人,朕不想再見到他!”
“臣領旨!”張永高興得想要歡呼。
等張永快要走出書房,朱厚照又不忍道:“記得留他一條狗命。”
朱厚照根本不把劣幣案放在心上,若非李應報告案情,他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就算知道江彬牽扯其中,朱厚照也舉棋不定,更傾向於重拿輕放,隨便罰幾個月俸祿便了事。
直至張永跑來上眼藥,從極其專業的角度,句句誅心瘋狂捅刀,這才讓朱厚照直接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