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爺酒量略差,估計是從小患肺病,不敢多喝酒的緣故。
王淵先把宋靈兒扛回屋裡,出來發現王陽明還躺在地上,他的兩個僕從也全喝醉了。
書童李忠,自己就喝得搖搖晃晃,還要負責把李應拖回去。主僕倆一路跌倒,不知摔了多少回,終於趴在宿舍門口睡着。
其他同學也互相攙扶,胡亂找一張牀躺下,王大爺居然沒人理會。
王淵只得把王家主僕三人,全都扛回屋裡。離開的時候,不小心把一摞稿子撞落,彎腰撿起之後,忍不住仔細看了兩眼——《五經臆說》。
因爲科舉考試,五經題可任選一道,因此士子都只關心本經,明朝中期很少有通曉五經的大儒。
王陽明不僅通曉五經,而且還全憑記憶,在龍崗山自作五經批註。
這本《五經臆說》怪神秘的,學生們只知道老師在寫書。每當問起具體內容,王陽明都敷衍推脫,從來不肯拿給學生們看。
現在,王淵終於看到了,瞬間明白王陽明爲啥藏着掖着。
《春秋》第一章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
王陽明的批註是:“人君繼位之一年,必書元年。元者,始也……故天下之元在於王,一國之元在於君,君之元在於心。元也者,在天爲生物之仁,而在人則爲心……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
此書如果傳播出去,王陽明必被羣起而攻之。
什麼叫六經注我?這就是!
歷史上,王陽明終其一生,都不敢公佈《五經臆說》,甚至將之一把火燒掉。直到王陽明死後,他的弟子才從倉庫裡,找到這本書的少數零散條目。
陽明心學後來傳得亂七八糟,衍生出好幾個學派,各派弟子對心學的理解也不相同。追根溯源,就是王陽明太過謹慎,把相關著作給全部燒掉了,弟子們只能通過隻言片語和日常教導去領會。
王淵認真閱讀幾頁,便將稿子放回原位,他對這玩意兒毫無興趣。
回到宿舍,王淵搖頭苦笑。他的牀已被李應和李忠佔了,越榛則在隔壁牀呼呼大睡。而詹惠身體搖擺站在牀前,正痛快淋漓的放水撒尿,牀沿被尿溼一大塊,越榛身上也濺了不少。
越榛似乎感受到什麼,突然吧唧嘴說夢話:“喝,再來一碗!”
“幹……乾杯。”詹惠舉起空氣酒杯,伸臂虛碰,腳步踉蹌,餘尿全部撒在越榛腿上。
王淵憋着笑離開,折身來到宋靈兒房間。
這是專門爲宋小姐造的單間,平時都她一個人睡。
王淵把宋靈兒往裡一推,自己便躺上去,迷迷糊糊進入夢鄉。
清晨。
越榛大呼:“老天爺,這哪來的水?一股騷臭,怕不是尿!”
詹惠憤然:“越文實,你居然還尿牀,真斯文掃地也!”
“誰說我尿牀?肯定是你尿牀!”越榛羞怒不已。
詹惠鄙夷道:“你褲子都是溼的,還說沒尿牀?”
越榛扒開褲頭一看,連忙辯解:“我底褲是乾的,可見牀上之尿,由外而來,非自內出。肯定是你在牀邊撒尿了!”
“胡說八道,”詹惠堅決不承認,“多半是你撒尿時不慎,非但尿到褲子上,還把牀給尿溼了。”
“此乃臆測,毫無證據!”越榛頗爲心虛,也覺是自己過錯。
“哈哈哈哈!”
被二人吵醒的李應,在旁邊笑得肚子都痛了,指着越榛和詹惠說:“我看你們都有嫌疑。”
越榛和詹惠不再說話,各自換上乾淨褲子。
驀地,突然聽到李應在外頭大喊:“越文實與詹良臣,昨晚尿牀了!”
“這賊廝!”
“毆他!”
兩位苦主衝出房間,逮住李應一頓亂捶。李應也不還手,二人打得越兇,他喊得越大聲,很快引來諸生圍觀。
王淵和宋靈兒同時被吵醒。
不知何時,宋靈兒已將王淵抱住。此刻醒來,她先是俏臉一紅,隨即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王淵則連忙跳下牀,弓着身子直奔茅廁。再有一個月就十四歲,估計被宋靈兒刺激到,感覺那地方黏糊糊的,他貌似昨晚也“尿”牀了。
“跑什麼啊,真是的。”宋靈兒不明真相,兀自躺那兒抱怨。
等王淵換好褲子,越榛和詹惠也消停下來。他們互相不理睬對方,卻又一起怒視李應,李三郎笑得更加肆無忌憚。
突然,陳文學匆匆出現,臉色難看道:“諸位同學,先生病了,剛剛咳出一大口血。”
外頭吵鬧聲頓時停止,全都涌進王陽明的房間。
王陽明臉色略微發青,連續咳嗽幾聲,擠出笑容說:“無妨,老毛病了,爲師早已習慣。”
李應自責道:“我不該給先生倒酒的。”
“與你無關,”王陽明安慰說,“是我自己太過大意。”
王淵出聲道:“山上沒有良醫,當務之急,是把先生送去城裡醫治。”
“對對,把先生送去城裡找大夫,”湯冔連忙大喊,“諸生,趕快準備早飯,吃了飯立即回城!”
學生們着急得很,王陽明卻滿不在乎。作爲老肺病患者,今天發病算是輕的,他以前咯血咯到暈厥都不止一兩回。
早晨下山,晚上進城。
席書接到消息,連夜幫王陽明找大夫,又將其安置在文明書院休養。
接下來半月,王陽明都在養病當中,而諸生也在準備科試——科試相當於鄉試資格考試,只有通過科試的生員,才能在第二年去考舉人。
王淵寄宿在書院當中,正背誦着《詩經》,突然宋靈兒提着馬鞭進來。
“怎麼又不高興了?”王淵笑問。
宋靈兒氣呼呼坐在桌前:“我阿爸收了個兒子。這次回家,他都不怎麼理我,一心給他的便宜兒子鋪路!”
王淵問道:“義子?”
宋靈兒說:“過繼子!”
王淵點頭道:“你阿爸年邁無子,從族內過繼一個兒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宋公子他爹多年的謀劃,直接就因過繼這招而落空了。
宋然雖然殘暴貪婪,腦子卻還是有的。
因爲叛軍之事,宋然威望大跌,而且他肯定是死罪,就算免死也要被革職。族內實力派已經蠢蠢欲動,不想着怎麼平叛收復地盤,反而等着宋然被革職之後自己上位。
宋然這幾個月窩窩囊囊,卻一直在暗中觀察,終於讓他找到合適繼承人。
那是他族弟的兒子叫宋仁,族弟已經被叛軍殺害,連寨子都被叛軍搶了。宋仁沒有了父親和地盤,偏偏在戰鬥中表現優異,自然就是繼承宣慰使的最佳人選。
一個沒爹,一個無子,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宋然和宋仁在確定過繼關係之後,表現得比嫡親父子還親,聯合起來打擊族內實力派。他們面對叛軍唯唯諾諾,面對族人則重拳出擊,家族內鬥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
宋靈兒不在乎什麼權位,也不在乎突然多了個哥哥。她在乎的是,一向將她視爲掌上明珠的父親,現在把父愛全都給了從子宋仁,平時連話都懶得跟她多講幾句。
王淵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想了想,起身將宋靈兒摟在懷裡。
“嗚嗚嗚嗚嗚!”
這個舉動,讓宋靈兒突然傷心大哭,鼻涕眼淚全抹在王淵衣服上。好半天終於止住悲傷,宋靈兒偷偷擦鼻涕說:“我以後要認真讀書,努力練習武藝。我要給阿爸看看,他的女兒比假兒子更有用!”
“嗯,你很厲害的。”王淵哄道。
宋靈兒抱着王淵磨蹭好半天,終於把王淵衣服上的鼻涕擦完,毀屍滅跡之後,鄭重說道:“我要跟着先生學習兵法!對了,你每天必須教我練箭。”
有些人啦,總是要失去最寶貴的東西,才能在一夜之間長大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