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初年,玄武湖成爲貯存全國人口、田畝檔案的黃冊庫所在,禁止平民百姓出入。有詩爲證:“爲貯版圖人罕到,只餘樓閣夕陽低。”
雖然太宗朱棣遷都北京,但玄武湖(包括附近山林),依舊屬於皇家禁地。
直至朱載堻執政晚年,朝廷終於將玄武湖解禁,逐漸變爲百姓耕獵捕魚之地。秦淮河的歌舞樂曲,也蔓延到玄武湖,畫舫的燈籠徹夜明亮。
平寧六年,西元1702年,小皇帝開始親政。
急於收攏大權的平寧皇帝,雖然一心想要中興大明,卻使得朝廷局勢更加混亂。他頹然發現,雖然自己可以全憑心意,罷免那些可惡的閣部重臣,但皇命卻連紫禁城都出不去。
皇命當然能出紫禁城,甚至能下達州府,但具體施行卻全然變味。
力挽狂瀾,談何容易?
就在這一年春天,元宵佳節之夜,玄武湖名妓謝晚棹的畫舫,迎來了六位神秘客人。分別爲:
南京國子監學錄方珞,字堅玉,舉人出身。
《金陵晚報》記者張子昂,字崇志,秀才功名。
平寧三年庶吉士王元珍,字懷德,辭官隱居。
物理學社南京分社成員、物理學家、數學家盧英,字華彩,秀才功名。
南京雞鳴寺和尚圓鑑,已被逐出門牆,俗家名叫魏九良。
泰州學派傳人王佩,字鳴玉,王艮的後代,心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化學家。
“棹姑娘,叨擾了。”圓鑑和尚抱拳說。
謝晚棹微笑道:“羣賢畢至,不甚榮幸,諸位且飲茶暢談,小女子爲兄長們撫琴助興。”
侍女被打發出去,觀察周圍情況,一旦有船接近,立即出聲提醒。
謝晚棹素手撫琴,伴隨着悠揚琴聲,畫舫漸漸駛向湖心。
記者張子昂問道:“不知各位可曾聽說,半個月前宜興縣佃變?”
盧英點頭道:“有所耳聞,只是不知細節。”
張子昂說道:
“此事起於去年秋,宜興縣三千多佃農,因旱災而遊走廖家莊、上河村、下河村等地,逼迫大地主減免田租。各族地主迫於佃農威勢,只能同意免除一半,哄騙佃農回家之後,又請宜興知縣立案抓人。宜興知縣抓捕佃農百餘人,拷打致死十多個,徹底激起佃農怒火。”
“諢號獨秀峰的濟世派大俠,邀約夥伴十二人,串聯縣內佃農救人。去年冬,七千多佃農,齊聚宜興縣城外。因中途走漏消息,宜興縣早有防備,縣中大戶合夥出銀子,招募青壯居民守禦城池。”
“那些佃農哪懂得攻城?死傷幾十個,便一鬨而散。”
“出錢募兵的城中大戶,認爲自己虧了本錢,根本不需要召集青壯,他們的家丁護院就能守城。於是,黃家、王家、鄭家派出家丁,沿街抓捕領了銀子的青壯,毆打威逼那些青壯歸還守城銀兩。城中青壯無人組織,敢怒不敢言,只得把銀子又還回去。”
“大俠獨秀峰得知此事,暗中操練上百佃農爲兵,又串聯兩千多佃戶,於大年初一突然攻城。縣中青壯趁機打開城門,合夥將黃、王、鄭三家滅族,又殺死縣令,救出被抓的佃戶,佔了縣衙府庫,洗劫米商開倉放糧。”
“如今,獨秀峰正帶着數千人,到處洗劫宜興縣士紳商賈,對外宣稱劫富濟貧,還逼着地主按田皮契約,把土地無償分給長租佃戶。”
圓鑑和尚讚許道:“獨秀峰此人,當世真大俠也!”
張子昂又說:“去年冬,浙江富陽縣發生奴變,有豪奴組建‘削鼻班’,縣中家奴紛紛託庇其下,不參加‘削鼻班’的家奴必遭同類唾棄毆打。除夕之夜,舉城家奴集體罷工,光鮮亮麗的老爺夫人們,還得自己生火煮飯,還得自己端屎倒尿。知縣想要抓人,縣衙皁吏卻也加入‘削鼻班’,把知縣關在縣衙生生餓了三天。”
“好手段!”國子監老師方珞,笑着拍手大讚。
大明的發展非常畸形,資本主義早已萌芽,甚至已經形成氣候,卻又同時存在賤籍奴隸。
“鼻”諧音“婢”,削鼻班並非割鼻子的,他們的要求只是削去奴籍。
這種組織已經出現幾十年,特別是“民本”思想的傳播,讓家奴們漸漸產生反抗意識。
削鼻班的首領,一般擁有豪奴身份,說白了也不是啥好東西。
這些豪奴,靠着巴結矇騙主子,不斷獲得錢財和權勢,大部分都有欺男霸女的前科。如果遇到主家闇弱,特別是孤兒寡母的時候,豪奴們甚至把主家的財產侵吞大半。
但是,豪奴有權有勢,卻依舊屬於奴籍,迫切想要變成正常人。
有些豪奴改名換姓,跑去異地興產置業,有的甚至賄賂朝廷官員,虛報軍功一下子變成武將。
這次富陽縣削鼻班的首領,就是一個暗中侵吞主家財產的豪奴。
主家少爺成年之後,想要拿回產業,雙方遂起激烈衝突。少爺當着衆人的面,把豪奴臭罵一頓,還拿出賣身契說要報官。豪奴則搬出大明法律,說平民不得蓄奴,賣身契根本就不合法。
隨即,豪奴利用各種手段,命令主家的奴僕,全部加入他的削鼻班。又用錢財、武力和許諾,把整條街的家奴都收編,並且迅速蔓延到全城,不願造反的家奴必被暴打,最後連城裡幾歲大的家童,都全部加入削鼻班鬧事。
最終的結局嘛,大戶們全部交出賣身契,以僱傭形式繼續聘用原有家奴,而且還普遍把工資漲了三成。
盧英搖頭嘆息:“如此種種,不拘佃變還是奴變,皆不成氣候的小打小鬧。如今風雨飄搖,大明江山傾覆在即,我們‘大同社’,也是時候該站出來了。”
“問題是,該怎麼站出來?”圓鑑和尚說,“七年前,我們在江陰組織罷工,卻遭到工人的背棄,昭弘兄甚至因此被貪官流放。六年前,彌遠兄串聯貧窮佃戶,一起扛租減息,一起對抗官府,卻也被派兵圍剿,彌遠兄如今還躲在呂宋沒回來。”
王元珍說:“要有兵,要有銃,要有錢,要有糧!”
王元珍是平寧三年的庶吉士,因厭惡官場黑暗,只在禮部觀政兩月,就辭官回鄉隱居讀書。又被同道好友請去,在一個烏托邦擔任理事,結果烏托邦小社會很快解散。
大同社,取“天下大同”之意,想要建立一個均貧富、無欺壓的完美世界。
社會越是動盪混亂,各種思想就誕生得越快,大同社已經創建二十餘年!
張子昂攤手說:“咱們都沒錢,就懷德(王元珍)家裡還算富裕。”
王元珍是王淵的十世孫,但並非主宗,是王淵與宋靈兒之子王澈的後代。他的六世祖母是個丫鬟,六世祖父酒後亂性,生下他的五世祖父,分家時只得到幾畝薄田。
直到王元珍的祖父一代,終於考中進士,但爲官幾年就病逝,僅靠貪污購置了五百多畝地。
再次分家,王元珍的父親分到220畝,勉強算是一個小地主。
真的只是小地主,山東這樣的種棉大省,土地兼併更加嚴重,已經出現佔地400萬畝的超級豪強。而且有族人在朝爲官,有族人出海經商,有族人開辦工廠,甚至養了一羣裝備火銃的私兵。
王元珍說道:“錢與糧,遍地都是,火銃需到佛山訂購,兵也可以慢慢操練。”
“懷德兄想要造反?”張子昂驚道。
王元珍反問:“若不造反,朝廷百官會聽話,天下商賈會聽話,各省地主會聽話?都不聽話,哪來的大同世界?再者說,如今的大明,已出現許多藩鎮,跟漢唐末年的亂世有什麼兩樣?與其讓那些兵頭子坐江山,不如讓咱們來坐江山!”
盧英立即說:“懷德是太師的十世孫,又文武兼備、心憂天下,真要換個新皇帝,我願意追隨左右共商大計!”
張子昂皺眉道:“不能直接扯旗造反,可先辦團練,取得官方身份。”
圓鑑和尚笑道:“吾有一友,在湖廣爲軍官,頗爲認可大同理念。去年他寫信給我,說湖廣總督組建新營,平了民亂就回京高升,丟下一堆官兵得不到封賞。如今,湖廣盜賊四起,新軍官兵要麼進山爲匪,要麼一直鬧餉。可聯繫此人,懷德以太師後人的身份,幫着官兵鬧餉生事,奪了兵庫裡的武器和軍餉!”
王佩譏笑道:“兵庫裡或許有武器,但絕對不可能有太多糧餉,早就被文武大員們貪污了。依我看,想要錢糧,要麼殺官,要麼殺商,要麼殺地主!”
王元珍琢磨嘆息道:“湖廣,四戰之地也,可真不是什麼起事的好地方。但既然有機會,那就先去試試。以鬧餉逼迫三司給些錢糧,再打開兵庫搶奪兵甲。可據一偏僻要地,興辦團練。”
王佩問道:“鬧那麼大,官府還會讓你辦團練?”
王元珍笑着說:“點到爲止,各退一步,官老爺們圖省事,肯定會答應的。到時候,選一個背靠大山的偏僻州縣,甄別作惡的地主劣紳,將其田地分給將士和百姓。而且,這些地主劣紳不能殺,放他們一條生路遠走。將士和百姓分到土地,自然害怕地主劣紳回來,會一心一意跟着咱們打仗!誰有佛山商賈的路子?”
盧英舉手道:“物理學社廣州分社,許多社員都跟佛山商賈有牽連。廣州分社的一個理事,就是佛山洪源鐵廠的廠主次子。”
王元珍拱手道:“訂購火器之事,便拜託華彩兄了。”
盧英笑道:“只要給得起錢,三千斤巨炮他們都敢造,我的面子他們可能會打個八五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