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前一晚睡得遲,第二天聶遠征卻仍舊按時早早起牀。組織裡已經給他在一所教會大學申請到了數學講師的職位,也算是沒有浪費他在劍橋辛苦修來的學位。今天就是上班的第一天。
一天的課上下來勉強沒有什麼疏露。聶遠征鬆了口氣,專業知識是沒什麼好擔心的,但是中文上的東西總是怕會出錯。
因爲是男校,學生上課時難免吵鬧,不過聶遠征自信鎮住這些十幾歲孩子的氣勢還是有的,一眼掃過去就安靜了。
放學後組織裡負責和自己聯絡的安易文特地坐了汽車過來接他。安易文來上海已經十多年,在租界裡開了家報館,偶爾於鴛鴦蝴蝶中夾兩篇進步文章,在組織裡是數得上的人物。本來組織裡是不希望成員在明處走得太近的,但是一來安易文與聶遠征之間確實有些親屬關係,二來聶遠征剛到上海不久,也需要有個人在明面上照顧,所以不論是工作還是房子都是安易文一手安排的。
車一開,安易文便問道:“今天還順利吧?”
“還好,同事們都比較好相處,數學組的組長是劍橋的校友,對我很是照顧。”
“學生呢?現在的大學生可是特別不好應付。”
“嗯,也還過得去。”聶遠征知道自己有半刻猶豫,不知道安易文那老狐狸有沒有聽出來。今天確實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其時已經是吃完中午飯之後,聶遠征發現有本書忘在教室,遍去取回來。午休時間的教室裡有學生在三三兩兩地交談,聶遠征對他們點了下頭便想離開。這時卻有一個男生追上來喊住了他。
很清秀的小少年,笑起來帶着十足的靦腆,說話卻一語擊中靶心。
“老師,您不是中國人吧?德國人?”
聶遠征暗暗一驚,表面卻把持着不動聲色,模糊地問道:“爲什麼這麼說?”
少年有幾分得意:“老師的普通話已經說得很好了,但是不管是英國人還是德國人,說中國話時總帶了幾個特殊的發音,需要仔細分辨才能知道。”
他一邊說着,又眨了眨眼睛:“我叫李敏成,也曾經生活在德國。我不希望別的同學知道我的國籍,老師您會幫我保守秘密吧?我也不會將老師不是中國人這件事說出去的。”
天知道聶遠征的中文已經是用過心反覆糾正的,沒想到第一天就有人聽出來原來的口音。他淡淡一笑,迴應道:“我確實有一半的德國血統,不過現在已經是中國國籍了。保不保密的事李同學不必太在意。”話雖如此,聶遠征心裡還是因爲李敏成的身份、目的之類的轉了七八個念頭。
少年聽完後慢慢露出了個極純真的笑:“那真是比我好多了。不過我還是會幫老師保守秘密的。”
話說完後鞠了一躬:“希望老師工作順利。”
男孩子長得很好看,言談舉止很有禮貌,笑起來上脣略短很可愛,可聶遠征就是感覺陰森森的。
沉思間汽車已經駛到了霞飛路上的舞場。安易文道:“來這裡的多是租界裡的西洋人和本地士紳,日本人常去的是再往南些的百樂門。今天就先不過去了,以後自然有機會,舞廳這樣的地方消息傳得最快了。”
聶遠征點頭,下車進了舞廳,就見偏暗的燈光中地方不大,裡側有吧檯,靠牆有隔間,西裝男緊擁着旗袍女慢慢搖來晃去,典型的中國式舞廳。
安易文剛進場就被幾個認識的上海士紳拉過去寒暄,在指着聶遠征介紹了“這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子”後,就交待了一句“年輕人要好好玩兒”,幾個中年人一人摟了一個年輕舞女去了舞池。
聶遠征其實在外國時並不常涉足這類的娛樂場所,所以在儘量裝得老練的同時難免還是很有些好奇。他先是踱到吧檯邊要了杯馬丁尼,又若無其事地四下大量,時不時感嘆一句;“果然男人同樣的舉止,年輕的時候是風流,上了年紀就是猥瑣。”
然後聶遠征便看到了個認識的人,雖然只見過一面,甚至沒有看到全貌,但是因爲獨特的氣質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是沈蝶生。
見了一次就可以一眼認出,聽了一遍就可以記住名字。冥冥中人與人的際遇似乎真的有什麼在操控。
沈蝶生正與一個穿了絳紫旗袍的舞女側身站在舞池對面,似乎在低聲談着什麼,時不時相視一笑。
她穿了件墨藍色的旗袍,纖長腰身挺得筆直。微偏着頭從繡着精緻花樣的手袋裡掏出支菸,緩緩點上後長長吐出一口,享受至極的樣子。
聶遠征第一次覺得一個女人竟然可以讓人賞心悅目到如此地步。
那人似乎感覺到了聶遠征專注的目光,擡起頭向這個方向看了過來,似乎也認出了他來,彎起嘴角露出淡淡的淺笑,兩隻翡翠墜子也隨着她的動作微微搖晃,熠熠生出光彩。
後來,當聶遠征學到一箇中國成語時,不禁回想起這個場景,簡直分外恰當。
那個詞叫目成心許。
可惜當時,一個人還全然不知,一個人是尚且懵懂。
這邊杜蘭兮見了,自然便問:“那是哪一位?好像以前從沒見過。”
“我也只是昨天見了一面。”沈蝶生笑答。
杜蘭兮斜斜瞟了一眼,媚笑道:“長得實在不錯,是我最喜歡的類型。”
“所有七歲到七十歲五官端正四肢健全沒有啤酒肚的男性不都是你喜歡的類型麼?”
杜蘭兮又嬌又俏得瞪了沈蝶生一眼,揮手作勢便打:“討厭,郎君怎能這麼說奴家!”
周圍人看到平日冷傲的霞飛玫瑰在撒嬌,只道是兩人小女兒情長,半邊身子*了大半。只有沈蝶生知道,這姐姐當年打遍學校無敵手,幾巴掌打得自己近乎吐血。
沈蝶生清楚再惹這朵暴力玫瑰自己絕沒有好果子吃,忍下疼痛,低頭抽菸。
誰知杜蘭兮典型的得理不饒人:“你說你現在還真是沒出息,抽個煙就跟做賊似的。你就那麼怕吳老頭?”
沈蝶生苦笑:“你要是讓他訓上整整三個小時就知道了。那個肺活量,每次教訓完我,耳朵裡都得嗡嗡響上一天。再說老人家發了最後通牒,再逮到我抽菸就算傷了母親的面子也要把我趕出戲班。”
“所以從到我這兒就煙不離手?你現在啊,怕吳老闆就跟怕你爹似的。”
“我爹還真沒有這麼管過我。他也是爲我好,唱戲嗓子太重要。”
“該,誰讓當時你非得進戲班。”
“因爲有趣。”
“我就知道。”
忽然杜蘭兮湊近沈蝶生耳邊:“沈湛要來上海的事你們那邊有人知道麼?”
沈蝶生亦與她咬耳朵:“暫時沒有,不過他們似乎很關注。”
“上面說可以透露給他們一點兒。畢竟現在國共合作,我們也需要試試他們的態度。”
“那沈湛會不會有危險?”
“這是上面的決定,就應該做好了周全的佈置。”
“好,”沈蝶生將杜蘭兮推開,“離我遠點兒,你的崇拜者快要忍不住衝過來了。”
杜蘭兮得意地眯着眼瞥向周圍:“剛纔那小帥哥也在往這邊看呢。嘖嘖,長得還真是好看,眼神也好有氣勢,真不愧是我喜歡的類型……就是表情有點兒兇。”
“估計是你花癡的太明顯了。”
沈蝶生說完這句話就見杜蘭兮眼神轉厲,忙道:“小蘭,沒別的事了吧?好不容易今天晚上沒演出,我要回去睡了,明天還要早起。”
“不成,”杜蘭兮扯住她胳膊:“哪有才來就要走的道理?今天晚上我們我手癢,陪我去賭場試試手氣?”
“算了,我明天還得早起。”
“真不識趣。多少人求我陪着出去玩都求不到呢。”
“陛下聖眷太隆,臣承受不起。”
“愛妃既然體弱,好好休息,不必自責,下次朕再翻你的牌子。”
“那臣先告退。”
“愛妃慢走。”
沈蝶生和杜蘭兮調侃着準備離開時,習慣性掃了全場一眼。
那個男人竟還在望向這邊,小杜的審美其實還是可以的,長得確實不錯,下巴帶着些外國男人的方正,眼眶略深,額頭飽滿,是那種很正派、很容易引起人好感的長相。只是待到沈蝶生微微錯開眼,角落裡的另一雙更爲陰戮的眼神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他不是常去百樂門的嗎?怎麼會來這裡?”杜蘭兮的聲音急急在耳邊響起,顯是也是已瞧見了他。那人見狀,遠遠地衝沈蝶生舉了舉杯子,周圍的幾個嘍囉不待吩咐,已然起身往她們二人這裡來。
杜蘭兮忍不住怒道:“到哪兒都被他的手掌心包着,他還真以爲他是你什麼人了!”
“無妨,這種場合,諒他也不敢鬧出太大動靜,”沈蝶生一手理了理歪戴在頭上的帽子,另一手就便按熄了煙,示意杜蘭兮先走,“沒必要現在就把你牽連進來,我一個人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