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就是一座供高級官員到哈蘭納來時休息住宿的地方,依山而建的一座充滿了亞述風格的建築羣,與孟菲斯的衆多宮殿一樣,恢弘,端莊,氣勢非凡,顯示了王權的無尚統一。
走在長廊下,看見很多軍人在庭院裡走過或是駐□□談,輕甲長袍,銀色的盔甲在陽光下熠熠發亮,像黑色的夜裡劃過燦亮的流星,引人側目的帥氣英俊。
仔細一看,有些人竟然就是陪着自己從埃及一路而來的那些戰士,只是他們穿的是純黑的盔甲,黑的發亮,陽光下散發着冰冷的溫度。
換了一身裝扮的他們,一如在沙漠裡一樣沉默而穩健,他們也注意到了漫步在長廊下的艾希雅,朝着她微微頷首,表情仍然疏離冷漠。
報以微笑,艾希雅在侍女的指引下穿過長長的走廊朝內院走去。
她們說,辛莫藍伽要見她。
換掉了髒污不堪的衣服,洗了一個舒服的澡,從沒感覺自己這麼幹淨過,對於一直對衛生極爲挑剔的她來講,這次旅行,恐怕是她經歷過的最糟糕的旅行。
不過,也是最有意思的一次。
沿途的風景,沒有來的及細細欣賞;不同的民俗,沒有仔細研究;各異的語言,甚至都沒聽上兩句,耳朵裡又開始適應新的聲音;幽靈一般的敵人,一路緊追不捨……但是,她仍然覺得這會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旅行。
輕吸口氣,緩緩吐出,看見長廊盡頭,一扇雕刻着兩隻威風凜凜雄獅的黑色大門敞開着,影影綽綽的幾排人影后,依稀一個熟悉的身影。
“大神官大人到。”侍衛在看見她踏進門內時,大聲通報。
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的望向艾希雅,閃爍着意味不明的光束,有疑問,有不安,有敵意。
侷促,擡眸望向三級臺階上同樣將目光投向她的辛莫藍伽,她目光淡淡,脣角擒着雲捲雲舒的一個弧度,灰色的眼在她緩緩走近後,悄然凝起,似乎是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
“看樣,亞述的服裝也同樣適合你。”在艾希雅站定在臺階前時,她微笑着說,走到黑色描金的椅子前坐下,視線始終沒從艾希雅因她一句話而微紅的臉龐離開。
“聽說你找我?”
點頭,揮了揮手,一屋子的人朝辛莫藍伽躬了躬身,安靜有序的退出去,最後一個人離開後,侍衛將門輕輕的關上。
“這已經是亞述的境內,明天一早我們就啓程去尼尼微。”單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背托腮,她漫不經心的微笑着。
一個簡單的笑容,卻讓艾希雅覺得陌生,日夜相伴了將近二個月,原本的陌生抗拒,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風沙留在了沙漠裡,她們之間似乎多了一種彼此體諒、彼此包容的奇怪心情……至少,她有這種感覺。
“你找我來,就爲了告訴我行程嗎?”移開視線,望着陽光從窗口投射在大理石地面的光,很溫暖,很明媚。
“艾希雅,”突然覺得有些疲憊,她低低的喚着她的名字,“我……很抱歉。”最後的一句話,引來艾希雅片刻的呆怔。
忽爾,搖了搖頭,給了她一個釋然的笑容。
“你是軍人,執行命令是你的天職,你沒有錯。錯就在,我們兩人的立場,對嗎?”不知爲何,她突然好懷念那剛剛結束的艱辛旅程……漫天的風沙,如火的烈日,似乎比這種交談要有意思的多。
不語,眼神輕閃,看着艾希雅慢慢踱步到窗前,金色的陽光包裹着她的身體,漆黑的長髮染上一層隱約的金,水瀉般披散在身後,隨着微風輕輕晃動,一道簡單精巧的金環在發間穿過,稍動間星點璀璨……耀眼的美,無所顧及的綻放在任何一個時候,卻又能感覺到一絲隱忍的嘆息,就在她眼神輕斂的瞬間。
窗外是一座綠意盎然的山,高大巍峨。夏日熾熱的陽光下,散發着清涼的顏色,龐大的山體擋住了從沙漠裡吹來的風沙,陣陣帶着樹葉味道的微風颳過窗前,靜謐非常。
似乎是在欣賞窗外的景色,艾希雅顯得非常安靜,看的專注的時候,她擡起手拂上窗棱,指尖輕輕颳着窗邊,迎風微微昂起臉,眼神輕輕的,如風般剔透。
無聲無息,一隻手越過她的肩膀,壓上她放在窗棱上的手,很輕的力道,只是覆蓋在她的手背上,修長的指磨擦着她的指縫,細小的麻癢爬上手背,還有突兀着漏跳了一拍的心。
背後傳來熟悉的溫度,彷彿一觸即離,艾希雅聽到辛莫藍伽的呼吸聲,有種壓抑過後的急促感,輕易的撩亂了自己帶着無奈的思緒。
她覺得手心有些發冷,顫抖,同時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混亂不安……令人無法調整的亂……
“我們有一個承諾,你還記得嗎?”
“記得。”
笑了笑,望着遠山,灰色眼裡溢滿蒼翠的綠,“我會信守承諾,保護你,不管是在哪裡。”
“辛莫藍伽……別爲難,一切都會好起來,我一直相信。”視線前泛出一層薄霧,繚繞在悵然的眼底,嘴角卻不自覺的微微彎起。
“我……”她停下,艾希雅聽見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片刻後,堅定的聲音,隨着扣在她指間驀然收緊的手指而來。“我不會讓你死,不論是在沙漠裡,還是尼尼微的皇宮中。”
黑色的瞳孔猛烈一縮,淚悄然滑下,順着光潔的臉龐快速滴落在微微盪漾的裙邊,無聲無息……
“謝謝你。”
低嘆一聲,低下頭,黑色的髮絲撞進眼裡,一層亮金揉碎了淺灰色的波,“你總是這麼客氣嗎?我的大神官。”
剛想開口,門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庫侖塔在門外等待求見。
沉默,片刻,她開口。“進來。”
纏繞在艾希雅指間的手在門“咔嚓”一聲被推開時,輕輕滑落開來,身後的溫度逐漸消失,瞥了眼空空的手背,那裡還殘留着剛纔的溫度,心裡頹然一緊,艾希雅覺得胸腔裡有些悶的發慌。
“將軍,”庫侖塔正欲說話,眼角瞥見站在窗邊的艾希雅時,驀地一愣,眼底的光一閃而過,隨即繼續說道:“俘虜已經審問過了。”
“發現什麼?”辛莫藍伽朝臺階上走去,步子慢慢。
“這些人中有阿拉美亞人和迦勒底人,主要來自兩河流域附近,幾個重傷的回來就死了,剩下的嘴巴都硬的很。”
“把那個首領帶過來?”坐回椅子,她懶懶的說,語氣裡有點不耐。
“已經在門外了。”輕輕擊掌,從門外押進來一個人,兩個侍衛架着他無力垂下的胳膊,滿身的塵沙夾雜着暗紅半乾的血塊,在四周金碧輝煌的折射下,散發着一種硬生生的可怖。
“誰派你來的?”辛莫藍伽照舊微笑着,眼角彎起如同美麗的月牙湖,眼神也如湖水一樣,沉靜,冰冷。
那俘虜冷哼一聲,直直注視着他,面無表情。
“嗯?不想說嗎?”若有所思的起身,反剪雙手,朝他的方向邁出一步,“能這樣公然挑釁我力量的人並不多,但是……下場都只有一個。”
俘虜仍然瞪着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看着一臉絢爛笑容的辛莫藍伽,沒有絲毫想要說話的意思。
“你們是巴比倫的僱傭軍,對吧?”雖然是一個問句,辛莫藍伽卻說的篤定。
看見他微微一滯的身體,辛莫藍伽慢慢的走下臺階,蹲下身,擡手將他下頜鉗起,強迫他充滿敵意的目光,對上自己的眼。
“告訴我,你會好受些。花錢僱你的人,值得你們賠上性命嗎?”
她的話引來俘虜的掙扎,用力甩了甩頭,卻在辛莫藍伽的鉗制下,絲毫無法動彈。
“如果你不願意說,也沒關係。”手指在他破裂的眼角處掠過,眼見着他的眸因自己這句話而閃過一絲光。辛莫藍伽起身,帶着種憐憫的溫柔,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來,不用急。”
那俘虜目光一滯,隨即他憤然低哼着,轉過頭。
“帶下去。”
俘虜被拖出去,直到走遠,庫侖塔看見辛莫藍伽走向懸掛在牆上的巨型地圖,背手而立擡頭望着描繪着兩河地形的牛皮紙。
“將軍,你怎麼知道他是巴比倫的僱傭軍?”
牽起嘴角,轉身。“如果那些人大部分都來自兩河,除了巴比倫,我還真想不出誰有這個膽子來和我們搶人。能僱的起足夠組成一支軍隊的散兵,大概就是錢多的沒地方花的那幫巴比倫的蠢貨,而且剛纔我提到巴比倫時,他的樣子你也看見了。”眼神越過庫侖塔,看向艾希雅,她還站在窗邊,眼簾低垂,似乎在想什麼。
點頭,似乎想起什麼,臉色一變,說道:“難道是烏蓮達?還是曼邇古?”
目光從艾希雅的身上移開,她搖頭笑道:“可憐的老曼邇古,病的都快去見神了,他估計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至於烏蓮達……”停了停,斂起笑容,偏過臉似乎在是思忖。
“辛莫藍伽。”
輕輕的一聲,喚得她將視線重新投向窗邊那個嬌小的身影上。
“我能和你談談嗎?”艾希雅向她走來,雙手交握垂在身前,輕皺着眉,掃了庫侖塔一眼。
“那我先下去了。”庫侖塔欠身,走到門口回身將門帶上,緩緩合上的縫隙裡,一室陽光如水般流動在相對而立的兩人腳下,宛若波光粼粼的白色海面。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見辛莫藍伽點頭,她繼續說道:“薩米都爲什麼要抓我來亞述?”
眉頭一蹙,沒想到艾希雅會問這個,她有些尷尬的開口。“想以你制約蒙西斯特,除了這個還能怎樣。”從知道這個計劃時,她就覺得不齒,甚至不想執行。以一個女人的生命爲劍,要挾制約一個國家的王,這種勝利讓人覺得汗顏。
“薩米都是這樣對你說的?”
“是。”
“你相信?”
“他是我的王。艾希雅,信任是做臣子最基本的忠誠。”眉頭舒展,眼底卻凝起兩簇暗光。
“你有沒有想過,我對於蒙西斯特或者埃及來講,只是一個大神官而已,除了這個頭銜,其實,我什麼都不是。”
“你是法老未來的皇后,是埃及的公主。”心裡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顫了顫,在想到艾希雅會嫁給蒙西斯特的時候。
搖頭,繼而笑了笑,經過辛莫藍伽的身邊,停在地圖下,艾希雅仰起頭打量着繪製精美的圖紙。
“我能信任你嗎?”她話鋒一轉,到讓辛莫藍伽微微一怔。
“如果你想,就能。”
艾希雅緊緊注視着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迷魅般的色彩中找出些不同的東西。可是沒有,那雙灰色的眼睛漂亮溫和,安靜得無懈可擊。
“我想。”淡淡的說出這句話,她望見那片冰灰色的海洋裡,有什麼輕輕顫動。
沉默,似乎沒料到艾希雅會回答得這麼幹脆。片刻,輕輕一聲嘆息,“謝謝。”
揚了揚眉,艾希雅微微頷首,“你總是這麼客氣嗎?我的將軍。”
她的話換來辛莫藍伽清朗的笑聲,微彎的眼在盪漾於室內的微風中,像片飄浮的葉子。
止住笑聲,辛莫藍伽指了指室內唯一的一張桌子,說道:“去那邊坐下來說吧,我猜你的故事一定很長。”
“好。”
拿起桌上的水壺,爲她們兩人各倒了一杯水,辛莫藍伽坐下,用眼神示意艾希雅開始。
垂下眼,猶豫了片刻,似乎是在做最後的決定。
“如果你覺得不能告訴我,就不要勉強。”她體貼的開口,不想看見艾希雅如此爲難的神情,這個少女的身上似乎揹負了太多的東西,從她寂然的微笑裡就可以感覺的出來。
菀爾一笑,陽光投在那片墨色幽深的眼底,點點星辰的閃耀,隱隱流動着一絲遙不可及的悲涼。
“父王去世前夕,在他的寢宮裡曾經召見過幾個人。那是一個除了父王以外,只有四個人知道的秘密會議,因爲父王要宣佈一件可能會憾動埃及政權統一的決定。”
艾希雅的哀傷,在室內盤旋的微風裡漸漸凝聚,淺淺淡淡的,卻讓人感受到她無盡悲傷的源頭是來自於一段更加讓人揪心的記憶。
“我,蒙西斯特,以及宰相阿普赫拉特和將軍克阿圖,在虛弱的父王面前被他要求立誓,將那天聽見看見的永遠封存於心中,直至帶進墳墓,不能將此事告訴任何一個人。”
辛莫藍伽眉心一蹙,艾希雅笑了笑,忽略她眼中的質疑,繼續說道:“埃及在統一之前的情況,你大概也清楚,順着一條尼羅河以中游爲界由兩個法老統治,分爲上埃及和下埃及。統一之後的埃及,由一個君主施行王權,埃及才逐漸發展成現在的繁榮。但是,一直有一個問題困擾着歷代法老,那就是上下埃及的關係。”
“雖然統一已經近千年了,但是尼羅河的上下游仍然存在着一種奇特的不合諧關係,這種現象在民間還好些,但是在貴族和官僚之間很嚴重,尤其是在軍隊間,這種互相看不順眼甚至蔑視的現象,簡直比比皆是。”
輕皺着眉,點了點頭,對於埃及國內的狀況辛莫藍伽並不太瞭解,但是艾希雅所說的現象是非常常見。
兩國統一之後,一些舊勢力在新君的面前只能低眉順眼,但是私底下卻含着不服氣的情緒。這種事情屢屢發生在被佔領的土地上,那些看似已經服首貼耳的人民,其實心裡一直積聚着仇怨,而且非常難以化解。
“所以,歷代法老都採取將上下埃及的兵權統一調集的手段,使上下埃及更加團結。但是,父王卻做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他秘密將統帥上下埃及軍隊的令符,分成了兩個部分。”
眼神一凜,隱隱的辛莫藍伽似乎意識到艾希雅下面要講什麼,她望着她的眼睛,正如她同樣一眨不眨的注視着自己,她的眼睛很黑很深,深得彷彿……感覺到自己正墜向無底深淵。
辛莫藍伽看到一張天神般美麗的臉,帶着優雅溫和的笑。靜靜地,就在她的眼前,那個即使微笑着,漂亮的眼睛裡也找不到多少溫度的少女。
風,無憂無慮,不緊不慢地將裙邊的陰影撩動,窗外影影迷迷的濃蔭之間,陽光斑駁陸離的嫵媚……
作者有話要說:陽光很好,但是大家都喜歡潛水,爲什麼不冒出來曬曬太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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