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明亮到刺目的月光,清澈卻冰涼……冷的就像刀鋒的邊緣,輕柔的照耀在身上,心裡卻一寸一寸的疼着。
頭腦,如同此刻的視線一樣,些許遲鈍的模糊,從傷口流出的血帶走了身體的溫度,還有辛莫藍伽一向自認冷靜的思維。耳中的鋒鳴聲,像是夏天裡惱人的蟬叫,讓已經昏沉疲乏的大腦有種快要爆開來的感覺。
不去想庫侖塔和那些人愚蠢又危險的舉動,在他們興奮期盼的眼神中,辛莫藍伽有種想要逃走的衝動……叛變,一個從未在她腦中出現過的詞,現在卻成了一個事實。
不管任何原因,刺殺了國君,就是叛變。
自己登上王位,就是篡權。
沒有一個人可以在歷史的長卷裡抹去這樣一個軾君謀權的陰影,即便能成爲一個賢明偉大的君主,卻還是洗不掉背叛者的烙印。
歷史,對於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時間會記錄下一切。
可以劃掉神廟上的文字,可以燒掉記錄的文獻。但是,事實……永遠存在。
她不會走上這條路,不會讓祖先的榮譽再一次因爲她而蒙羞。
離開,是她唯一可以選擇的路,即使她會在亞述的追兵下東躲西藏的生活,即使她會成爲衆人眼裡的叛徒。她也不會走上那條由腥紅色的地毯鋪就而成的,通向那個金光燦燦王座的道路。
快馬加鞭回到將軍府,門口的守衛增加了兩倍,微微蹙眉。
“將軍。”侍衛接過她手裡的繮繩和馬鞭。
掃視着嚴陣以待神情肅穆的兩排守衛,辛莫藍伽快步向門裡走去,擡手摸了一下胸口處的傷,已經不流血了,乾涸的血跡粘着衣襟,一件精緻的袍子看不去相當的慘不忍睹。
“你受傷了!”多那柏迎面而來,焦急的視線在瞧見她身上那些凝固的血跡時,驀然一驚。
“沒事,都是皮外傷。你們是不是調動了城外的金獅軍?外面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庫侖塔將軍帶人進宮去找你,聽說你在宮裡出了狀況,我們就發信號去城外集結了部隊。門外的人是先鋒,其餘的人已經在進城的路上,一個沙漏時後,就能夠控制全城。”多那柏朝身邊的侍衛揮手,示意他們趕快去找醫宮過來,自己則跟在辛莫藍伽的身後向東庭走去。
“你們怎麼那麼----”
“將軍,大神官醒了!”多那柏輕輕一句,赫然間將辛莫藍伽的聲音凝固在側目而視的瞬間。
目不轉睛的看着多那柏,驚詫與遲疑同時寫在那雙略帶疲憊的灰色眸子裡,一瞬間的失措後,她忽然邁開步子向東庭跑去,迅捷的動作讓多那柏微微一愣,等他回過神時,長廊下早已不見辛莫藍伽的身影。
氣息微喘的停在那扇門邊,白色的門框裡飄出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卻在此刻讓她覺得有些莫名的害怕,遲疑。
剛纔一路跑着過來,牽動了幾處稍大一些的傷口又開始出血,隨着一個深呼吸,那些刺痛如閃電般傳遍全身,喚回了一些恍惚的神智,看了一眼虛掩的門,擡手推開。
有些耀眼的是來自牀上那個半坐半躺的身影所發出來的光芒,她淡淡的微笑似乎是記憶裡唯一存在的片刻,有那麼一瞬,辛莫藍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
虛幻,卻又真實到心臟會猛然間劇烈抽痛的一個夢境……
感覺到微風裡帶着一絲血腥氣,艾希雅輕輕皺眉。
“辛莫藍伽!”阿述新帕回頭,看見站在門邊的人時,高興的從牀邊跳起來,朝着她跑過來。
一個名字的魔力,就在於他會讓你忘記身邊的一切,只能感覺到……心痛。
艾希雅放在毯子上的手緊攥全拳,就在阿述新帕興奮的大叫聲中,指尖不知不覺的緊緊嵌進掌心,卻沒有任何感覺……心跳的聲音,在眼淚奪眶而出的剎那,似乎消失了。
拍了拍阿述新帕的肩,微微一笑,視線一直沒從艾希雅的臉上移開。
“艾希雅……”喉嚨裡哽咽着窒息的輕顫,發出的聲音暗啞怯懦的讓自己一怔,蹙眉,邁步。
阿述新帕朝屋內的侍女輕輕招手,她們會意的躬身陸續的退出房門。站在門邊,最後離開的阿述新帕擡眸看了一眼牀邊的兩人,輕輕嘆息着關上了門。
對坐良久,久的時間在彼此的呼吸裡,緩緩沉澱成爲凝重的沉默。
陽光仍然很好,兀自張揚的跳動在窗邊,一排的白色紗簾輕輕飛舞在風中,很輕,很慢……
“你受傷了嗎?”打破了沉默,因着空氣裡一絲血腥味隨着辛莫藍伽坐在牀邊時,緩緩襲進鼻息間。
沉默,一些微弱的“沙沙”聲響起,來自於窗外那些茂密的花架下。
一時間,艾希雅不知要說什麼,手指動了動,終究壓抑住了想要擡手的衝動,用那雙空洞卻幽深的眸子對着辛莫藍伽的方向,不語。
半晌,她開口,聲音裡透着怯懦和質疑,明顯的就像她已經開始顫抖的手。“你的……眼睛,怎麼了?”
微怔,沉默。
“看不見我嗎?”猶豫着伸出手,在艾希雅眼前晃了晃,她只是淡然的盯着前方,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菀爾一笑,偏開臉,迎着風吹來的方向。“是。”
輕輕抽吸,眼神驀然一驚後,緩緩的低下頭。知道她看不見,卻還是不想在她的面前掉下淚,無法抑制的眼淚在艾希雅淡然的說出那個“是”字時,已然絕堤。
嚥下喉嚨裡的哽咽聲,只是任由淚水以一種肆虐的速度涌出眼眶,辛莫藍伽安靜地坐着,視線模糊的看着滴落在拳頭上的淚水蜿蜒成線,淡淡的溫度,此刻卻宛若滾燙的鉻鐵在皮膚和心裡烙上無痕的悲傷。
讓人無法忽視的傷,卻乾淨到沒有一絲痕跡,印在每個呼吸間,清晰的映照出辛莫藍伽此刻的脆弱和無助。
“別哭。”
當這句話在耳畔響起時,一絲若有似無的藥香伴隨着一股溫暖的氣息來到臉邊,輕輕繚繞在辛莫藍伽努力壓抑的呼吸間。
偏過臉,躲過艾希雅伸過來的手,倔強的脣緊抿着,隱在髮絲下的眼黯然的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顫動的淚光遮擋了月光的侵襲,那雙灰色的眸子冰冷的一如深海。
手在半空懸着,淡淡的失落傳來,就像指尖觸動了微涼的空氣,不自覺的咬着嘴脣,悵然的收回手,卻在半空被抓住,緊緊的。掌心有絲鈍痛,血液被一種壓抑後的力道禁錮在手心……那是辛莫藍伽驀然收緊的手指帶來的力道,卻感覺到在她努力剋制下,仍然有些微微顫抖的靈魂。
而呼吸,同樣被禁錮了……用辛莫藍伽的懷抱,一個透着濃重血腥味,卻無比溫暖的懷抱。
她感覺到了,她的脆弱,從未有過的感覺。
一瞬間的驚詫,一瞬間的遲疑,一瞬間……淚,也絕堤。
不想再掩飾,艾希雅哭出聲,俯在辛莫藍伽的肩膀,哭的像個孩子,彷彿壓抑在生命裡的悲傷,經由這肆無忌憚的淚水全數流了出來……她的責任,她的寂寞,她的惶恐,她的命運……揹負無數重擔的身心,只有在這個貪戀的懷抱裡,才能放肆的顫抖,才能毫無顧忌的宣泄。
辛莫藍伽默默的流着淚,艾希雅的抽泣聲像是尖刀鋒利的劃開她的身體,緩緩收緊手臂,看着自己的眼淚落在她蒼白的發間,瞬間無所蹤影。
灰色的眸子,映出純白的發,不同的漂亮色澤,卻是同樣的溫度……同樣的冰冷,同樣的黯淡。
垂落半牀的白色長髮在微風中輕輕晃動,美麗的耀眼,卻刺痛了辛莫藍伽的眼,讓她無法直視,閉上眼的瞬間,從眼角滑落的淚順着臉頰,最終全數落進那頭曾經宛如暗夜般漆黑,此刻卻如雪般蒼白的髮絲間,悄無聲息……
“都會好起來的,我發誓。”她說,某個念頭在懷中艾希雅不斷顫抖時,開始動搖了。
“只要能在一起,什麼代價都值得。”辛莫藍伽輕輕的再次開口,這句話卻是對自己說的。
“相信我……”片刻後,單手順着艾希雅不斷顫動的背滑過那把冰涼的銀色髮絲,輕輕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低沉迷魅的聲音再次響起,她已然做出了決定。
她,在乎別人說她是個軾君篡權的亂臣賊子,在乎祖先的榮譽毀在自己的手上,在乎舉國上下的眼光……以及那些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卑鄙小人的茫然感覺。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及懷裡這個少女的一滴淚。
艾希雅的犧牲,有目共睹。
而她呢,她又爲她做什麼?除了帶給她傷害以外,似乎自己什麼也沒有做過。
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意味着獲得,那她已經獲得的太多,太多。
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意味着犧牲,那艾希雅已經犧牲的太多,太多。
時間就是奔流的河水,長長短短,只有一個方向,沒有回頭的岸,錯過的就將失去。
應該感謝上蒼,給了她一個贖罪的機會……她會面對,一無返顧的承擔起責任,即便自己會爲此付出無法想像的代價,但是……
緊緊抱着艾希雅,身體上的傷口隱隱痛着,卻不及心裡的傷更痛,痛的她想放聲大笑。
然而,顫動的喉頭卻將淒涼的笑聲淹沒在眼底無盡的哀傷中,久久的,揮散不去……
吃過早飯,沒有見到辛莫藍伽的影子,喝完侍女送來的湯藥,問了她的行蹤,侍女都搖頭不知。
昨晚,在她的懷裡哭着睡着了,迷迷糊糊的,似乎聽見她在接近清晨時離開的聲音,極輕的,卻還是驚醒了她。
沒有出聲,亦沒有讓她發現自己醒了。
辛莫藍伽在牀邊坐了一會兒,雖然眼睛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那抹穿透清晨薄光的視線一直縈繞在自己的臉上。片刻,出乎意料的,她俯下身輕輕印了一吻在她的額頭,起身離開了房間。
直到聽見腳步聲走遠,艾希雅才睜開眼,心裡有那麼一個瞬間充滿了惘然若失的感覺,很淡,卻很清晰。
她的眼睛是怎麼瞎的,她用什麼方法救活了她,她怎麼從昏迷中醒過來,辛莫藍伽一律都沒有問。
似乎,她知道一切的答案。
長長一聲嘆息,在微風捲着陽光潛進房間時,輕輕從脣邊滑出,有點無奈,又有點彷徨的味道。
“想什麼?”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輕而易舉就打破了艾希雅的沉思。
循着聲音看去,一片黑茫茫在眼前,卻感覺很安心,因着那個聲音就在身邊。
“去哪裡了,身上的傷怎麼樣了?”她問,掩飾着自己因爲辛莫藍伽的突然出現而露出的慌亂,甚至有絲羞赧的窘迫。
“傷都沒事了,我去做了些準備。”
“準備什麼?”
“很快就會知道了。”一雙手臂將她攬進懷裡,那裡有縷清晨露水的味道,還有一絲外傷的草藥味。
放鬆自己的身體,靠在她的懷裡,艾希雅揚起一個微笑,不語。
良久,似乎是厭倦了這種沉默,辛莫藍伽忽然開口。“我們搬個地方住,怎麼樣?”
“回露臺嗎?”帶着欣喜問道,她好想念那個美麗的地方。
笑,沒有開口,攬在艾希雅肩上的手臂,悄然滑到她的背,另一手拉過毯子將她的身體緊密的包裹,動作輕柔仔細,直到確認那張毯子將艾希雅嬌小的身軀裹的密不透風時,她忽然笑着說:“不是,我們換個新地方去住。”
伴隨着這句話,艾希雅只感覺自己陡然騰空離開了牀,片刻之後,一陣輕風吹拂在臉上,夾雜着飄浮在空氣裡的花香,還是一些青草晨露的淡淡味道。
“我們去哪裡?”她問,風不大,但揚起了她的頭髮,她不自覺的伸手想將這一頭蒼白的發藏起,努力了幾下,還是有幾縷頭髮從頸邊滑下來。
睨了一眼艾希雅的舉動,辛莫藍伽顯出一絲不悅,皺了皺眉,說道:“摟好了,別亂動,掉下去會很難看。”
愣,因爲她的語氣。半晌,笑。環上她的頸子,柔軟的捲髮癢癢地掃過手臂,艾希雅的笑容更大了。
輕輕的風,穿過長廊在身邊打着圈飛向身後,撩動淡金色的長袍烈烈翻飛,在那抹修長身影步履穩健的踏在陽光中緩緩前行時,片縷銀色髮絲繚繞在辛莫藍伽的周身……悠揚,迤邐,宛若千萬條雨線反射着燦爛的陽光,極致的妖冶,極致的魔魅。
側眸,辛莫藍伽看向艾希雅,她的皮膚在晨光中剔透明亮,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溫柔的淺笑揚着在脣邊……
一個近的可以聽見艾希雅心跳的距離,一個能感受到她溫度的距離,一個讓自己覺得安心的距離……一個讓辛莫藍伽堅信自己的所有決定,都不會後悔的距離。
輕輕的,望向前方,薄薄的脣邊揚起一個弧度,桀驁亦很張揚,就像廊外喧囂的陽光。
作者有話要說:生病了,唉。。。。。到底是怎麼生病的呢?一點都沒有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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