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憶少小時
三、曾憶少小時
韓廷軒自水天閣之中慢慢地退了出來,神情甚是低落地在那裡又呆站了一刻兒,方纔舉步向着宮門緩緩走去。一路之上,他都低垂着頭,眉宇緊鎖不展,似是一副滿心裡心事重重地樣子。
他慢慢地自崇明大殿前經過,正要沿着宮牆邊的細石小徑轉過一片蔥鬱芬芳的濃蔭花木,突然就聽到那邊傳來了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大聲叫喚着,“小韓!小韓!”
韓廷軒聞聲擡起頭來,就看到自己面前一排站着三個神采飛揚、氣宇不凡的年輕人,都一色穿着羽林衛的服飾,正笑嘻嘻地望着他。而出聲喊他的,則是當中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長眉秀目,風度翩然。
“怎麼是你們幾個?這麼巧。”韓廷軒見了,眼睛頓時一亮,剛纔還遍佈滿臉的陰霾愁慮早已是一掃而盡,不由高興地揚眉笑了起來。
“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個子高瘦的鄭玉宇一邊笑語着,一邊還湊上前來在韓廷軒的身上狠狠地擂了一拳,“居然連招呼都不打一個,這可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就是嘛,還把我們當朋友嗎?”旁邊的那倆個傢伙也都滿口附和着,嘻嘻笑着圍了過來,不甘落後地一人給了韓廷軒一拳。
他們幾個平日裡是笑鬧慣了的,只是這幾拳還當真不輕,韓廷軒臉上的笑容都變得有幾分勉強了。不過他倒也沒客氣,每個人都重重地迴應了一拳,看着那三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損友撫着胸雪雪呼痛,心下立時又鬆爽了不少。
“我當然不把你們當朋友了。”韓廷軒挑高了眉毛笑着說道,看到對面的那三個人露出要殺人的眼神,又連忙接下去道,“我可是把你們當我的兄弟呀。”
說完了這句話之後,他又故意投過去一個極是幽怨的眼神,很是委屈地道,“再說了,我這不是今天剛回來嘛。”
“唉,說到底,還是你小子的命最好,去了趟邊關,仗也打過了,功勞也有了,又是露臉又是威風的。”幾個人當中最爲文質彬彬的夏文遠嘆了口氣,半真半假語帶調侃地道:“哪象我們幾個,只能成天地悶在宮裡,實在是無聊透頂至極。”
“這怎麼聽起來倒象是怨婦在訴苦呀?滿腹閨怨的?”韓廷軒哈哈一聲怪笑,眼珠子忽然轉了轉,又故意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極其曖昧的語氣問他們,“老實說吧,我不在的這段時日裡,你們這幾個傢伙有沒有跑出去禍害人間?”
“禍害人間?你小子簡直就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鄭玉宇怪叫了起來,同時大力地在韓廷軒的肩上一拍。
韓廷軒一時沒提防,被這麼大力地一拍,整個身體都不由得猛地搖晃了一下,臉上卻是刷地一白。
偏那幾個傢伙也沒覺出異樣來,倒是眼瞅着他齜牙裂嘴的怪模怪樣,又一齊在那兒笑得直打跌,還頻頻搖着頭笑道,“怎麼到邊關去磨練了一趟回來,倒變得身嬌肉嫩的跟個娘兒們似的了?”
韓廷軒這才緩過了勁來,聽了不由地呸了一聲,挑起了眉,乜斜着眼睛看向他們,臉上似笑非笑的,倒頗有幾分奸詐入骨的樣子,“我是不是娘兒們,你們幾個要不要試試看?”
幾個人頓時又笑做一團,鬧了一陣。
“我們這會兒還要去辦差使,就不多說了。”最後還是老成持重的秋書亭想起了正事,忙收起了一臉的嘻笑之色,“晚上玉樓春見,咱們哥幾個爲你洗塵。你這一走幾個月,害得我們幾個連出去玩的興頭也沒了,今天晚上可要好好地開心一下。”
他說的這句倒是實話,誰不知道韓廷軒、鄭玉宇、夏文遠還有秋書亭是有名的皇都四少,出身顯赫,而且從小到大都是在一起玩鬧,聲色犬馬樣樣精通。突然少了一個人,感覺就象是獨木不成林,連吃喝玩樂都提不起勁了。
韓廷軒當下笑着應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先走了,也不礙着你和子豫久別敘舊了。”三個人笑咪咪地,說完擡腳就一陣風兒似地走遠了。
順着他們的視線看過去,韓廷軒這才發現曾子豫正遠遠地立在那邊的月亮門前,靜靜地,也不知站了多久。他也不出聲,若非他們三人提起的話,韓廷軒竟是不知道曾子豫早已站在了那裡。
從這邊看過去,曾子豫整個人就站在那一片高樹的濃蔭之中,斑駁濃重的樹影輕覆在他的身上,看過去模糊不清,有種極其遙遠而又有些陌生的感覺。
韓廷軒怔了一下,就拔腿向着那邊走了過去,因爲他知道自己若是不過去的話,那個人是絕對不會走過來的。
他忽然有些無奈地想,似乎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的呢。
曾子豫的外祖父曾國公與韓廷軒的父親本是忘年之交,兩家乃是通家之好,但韓廷軒第一次見到曾子豫,還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他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子豫時的情景,那天正是父親的壽辰,那時父母雙雙病故不久的子豫剛來到皇都,當時是隨着外祖父過府前來拜壽的。
而那時候,自己則正和三個小夥伴一起在後花園裡玩着官兵抓強盜的遊戲,正瘋得渾身是泥、滿頭是汗的時候,忽然發現來了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就好奇地停了下來,想同他講話。誰知那個孩子竟對他們不理不睬的,他的樣子看起來明明比他們都要小一些,個子也矮一點、瘦一點,但一身整潔的素衣還有不苟言笑的神情,竟是讓他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與傲,彷彿不願意讓任何人接近。
而這樣一種感覺其實一直都沒有消失過,曾子豫雖然也算是同他們一起長大的,但相處在一起時卻總是覺得若即若離的,從來不會跟他們笑鬧在一處。
儘管在別人眼中看來,韓廷軒與曾子豫倆人的關係是奇怪的要好,韓廷軒也自我感覺與曾子豫份外親厚一些,但也只得他不鹹不淡、不遠不近地對待,好象總有層若有若無的隔膜無法逾越似的。
他一邊這樣想着,已是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走到曾子豫的面前,咧了咧嘴,扯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喊了一聲,“子豫。”
但喊過一聲之後,接下來卻又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曾子豫也沒有答話,他只好就這樣面對面地站在那裡,看着曾子豫。
“你受傷了?”曾子豫伸出手來,在韓廷軒的左肩上輕輕地按了按,韓廷軒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錦衣,外面雖然看不出來,但是手一摸上去時,指尖之上卻已是感到了溼意,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韓廷軒知道曾子豫一向細心,剛纔與鄭玉宇幾個玩笑打鬧之中,想必是已被曾子豫看出了端倪,當下也不再隱瞞,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又嘿嘿一笑,滿不在乎地說道,“不過是一點小傷,也差不多快好了,不礙事。”
“血都滲出來了,想必是傷口裂開來了吧。我先幫你包紮一下,你再出宮去。”一邊說着,曾子豫就不由分說地拉着韓廷軒就走。
一直被曾子豫拽到了羽林衛值宿的偏殿之中,因爲很是奇怪曾子豫今天難得的熱情主動,韓廷軒的嘴還很沒有形象地大張着,尚未能夠恢復成原狀。
這個時辰,偏殿之中只有幾個留守的侍衛,看見韓廷軒進來,正想圍上來,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只覺得眼前一陣風過,曾子豫已是拉着韓廷軒進了後殿的一個小間。
這個小間是曾子豫平時在宮中值宿時休息所用,地方不大但卻十分簡單整潔,就象他這個人一樣。
進了小屋,曾子豫隨手關上房門,讓韓廷軒坐在了牀上。
“脫吧。”曾子豫彎腰在牀邊的小櫃裡翻找着,淡淡地拋下了一句話。
“脫?脫什麼?”韓廷軒呆了一下,脫口問道,不過問完之後又覺得自己有些犯傻,不禁嘿嘿一笑。
“脫衣服。”曾子豫直起身來,他的手上拿着一大包棉巾傷藥什麼的,奇怪地瞧了韓廷軒一眼,“不脫衣服我怎麼給你包紮傷口?”
韓廷軒喔了一聲,伸手解開了腰帶,又將外衫脫了下來,他裡面穿着的白色中衣肩頭上已經被鮮血濡溼了一大片,而且血似乎還在緩緩地流出,因爲那衣上的血漬還在不斷地繼續擴大着。
曾子豫走上前去,慢慢地幫他把中衣解開,然後一直褪到肩膀以下,才發現原來包紮得好好的傷口的確是裂開來了,繃帶上已是浸滿了鮮血,而且血還在不斷地滲出。
“這個該死的混蛋鄭玉宇,這死小子竟然下得了這等毒手!”儘管知道粗線條的鄭玉宇也是無心之過,但是痛起來時,哪裡還顧得上管這些,韓廷軒忍不住一邊哎喲哎喲地呼痛,一邊不住口地大罵。
曾子豫似是頓了一頓,然後伸手去極爲細心地將浸滿了鮮血的繃帶一點一點地解開,慢慢露出了傷口。
那肩頭的傷口似乎並不大,但卻是極深,還未開始收口,顯然是近兩天所受的傷,原本已是用藥止住了血,剛纔被鄭玉宇大力一拍又裂了開來。曾子豫一動不動地看着,不知怎麼的,卻是不覺出了神。
“看什麼看?再看我可就要血盡人亡了。”韓廷軒本來正罵着罵着,怎麼忽然覺得身上涼嗖嗖的,轉眼看過去,才發現曾子豫竟是愣着神在那兒站着,好一陣兒沒動靜。
他不由得嘿嘿地一聲壞笑,兩眼亮亮地在曾子豫瘦削的身上骨碌碌地打了幾個轉兒,又深吸了口氣,挺了挺胸膛,語帶戲謔地問,“喂,子豫,是不是覺得我的身材不錯,看呆了吧。”
此刻,他的衣服全都褪至了腰間,袒露着的上半身呈現出一個完美的倒三角形,肩寬腰窄,看不到一絲的贅肉。長年習武的肌肉精壯、緊實而又滿蘊力量,但卻並不糾結,反而是勾勒出極其漂亮流暢的修長線條。久經陽光沐浴而形成的淺栗色皮膚,緊緻而平滑,似是泛着微微的光澤,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健康乾淨的氣息。
曾子豫聞言,果真移動視線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不過那種聲色不動的平淡表情,倒象是在看着路邊的石頭,又象是在看着攤子上賣的豬肉,這又讓韓廷軒不禁爲之氣結。
早就聽多了韓廷軒這種厚臉皮的自吹自擂,曾子豫卻也不去理會他,直接拿起一塊乾淨的棉巾就開始擦拭那傷口中流出的血,不過也順便在上面略重地按壓了一下。
韓廷軒不禁慘叫了一聲,一下子跳將了起來,一張臉苦得跟苦瓜似的,“子豫,你這不是要爲我包紮傷口,你是想把我疼死呢。”
“抱歉,我剛纔失手了。”掃了一眼他苦得象是皺在一起的臉,心知至少有大半是裝出來的,曾子豫淡淡地說道。
“完全沒有誠意。”韓廷軒小聲地咕噥了一句,但是怕他再用力,聲音倒是越說越小。
曾子豫並不理他,卻也沒有再下重手,而是輕輕地用棉巾將傷口中滲出的血一點點拭盡。
擦淨污血的傷口現出了極其猙獰的形狀,邊緣極不規則,象是犬牙般交錯着。這應該是某種極其霸道、歹毒的暗器造成的,暗器似乎並不大,但因爲是快速旋轉着射入體內的,卻能夠形成更大的傷害,不僅更爲痛楚,而且還會對傷口周圍的血管、經脈造成損傷,延緩傷口的癒合。
因爲韓廷軒是背對着的,所以他並沒有看到,曾子豫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比平時更爲的蒼白,一雙總是淡漠的眼中也露出了異常痛苦掙扎的表情。
但他的一雙手卻還是很穩,慢慢地在傷口上抹勻了傷藥,再用棉布將傷口細細地包紮了起來。
“嗯,很好。”韓廷軒站起了身來,輕輕地活動着包紮好的肩臂,“謝了,子豫。”
曾子豫低低地應了一聲,又在櫃中找出了一件自己備在這裡的換洗衣裳,讓韓廷軒換上。
“你怎麼會受的傷?”曾子豫低着頭,用乾淨的柔巾擦着手。
“喏,就是這個。”韓廷軒將手伸到曾子豫的面前,攤開,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曾子豫,“子豫可認得這種暗器?”
韓廷軒的手上是一枚暗器,指甲蓋大小,亮銀打造,閃動着燦若流星般的光芒。細看時發現,這暗器雖小,卻是打造得極爲精巧,形狀爲七瓣星形,邊緣鋒利無比,上面還帶有奇怪的複雜渦紋。就算只是這樣放在掌心裡靜止不動,也傳出一股攝魂奪魄的陰冷殺氣。
“不認識。”曾子豫只匆匆擡起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慢慢地擦手。
“是了,我都忘了子豫是並不擅用暗器的。”韓廷軒咧嘴一笑,又將這枚暗器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腰間的囊中。
曾子豫擡眼看見,遲疑了一下,發問,“你,一直把它帶在身邊?”
“是啊,這可是我第一次吃這麼大的虧呢。”韓廷軒雙眉一揚,笑了一笑,“不過傷我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那人在遁走時着了我的一掌。子豫你是知道的,中了我的截玉掌,這兩天怕是奇經逆流,正難受得緊呢。”
“傷你的,是什麼人?”
“那人用鐵面具蒙了面,”韓廷軒似是頓了一頓,又接了下去,“我也沒看清。”
曾子豫聽了,也不再去問,低頭慢慢地收拾那些換下來的染血繃帶還有沾滿血污的棉巾。
“別管那些了,我一會兒讓人來收拾。”韓廷軒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耐煩。
“傷也幫你包紮好了,你走吧。”曾子豫頭也不擡地,自顧自地收拾着。
“纔不要呢,子豫,好久不見了,不如我們倆一起出宮去走走吧。” 韓廷軒說着話,就上前去拉起曾子豫的手向外走,曾子豫一時不注意也沒能躲得開,就被他緊緊地握住了手腕。
“別拉拉扯扯的。”曾子豫象是怔了一下,方纔省過神來,猛地一把將韓廷軒的爪子甩開。
“好,好,不拉拉扯扯。”韓廷軒一時間吐出口氣,倒象是種釋然,只是一轉眼間又是一臉笑嘻嘻的模樣,“那麼今天晚上,我們就在玉樓春見了,小鄭他們爲我洗塵,你一定要來喲。”
“沒空。”曾子豫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後把那包污物往韓廷軒懷裡一塞,將他推出了門去。
“子豫,子豫,”韓廷軒在門外喊了幾聲,“好了,那我先走了,晚上玉樓春,可別忘記了!”
聽那門外的腳步聲漸漸地遠去,又歸於了平靜,曾子豫慢慢地靠在了門上。
他的眼瞼輕輕垂下,掩去了眼中的諸多神情。他一動不動地倚靠在門上,整個人看起來無力而又異常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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