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無一人, 晦暗無聲,天地間只餘死物,我知道我又進入那個夢境了。憑着記憶, 走到當初那個湖邊, 那些難得的色彩早已消失, 就連湖水也枯竭了, 只餘一個深坑。這便是我那被詛咒的夢境, 但我不明白,這夢境不是在第一世的時候已經如此了嗎?我本是無夢之人,他又怎麼奪去我的夢?那個人, 究竟是何時下的詛咒?或者說,真的是詛咒嗎?
醒來的時候, 紫杉還在, 他正凝視着積雪的墓碑。
“我的前世不是已經將解藥交給她了嗎?爲什麼你今世還是這副模樣?”我看了一眼寒玉中那個白衣少女問, 很多事情都似乎越來越詭異,血風一定隱瞞了什麼, 但我從第一世的記憶裡讀不出來。
“她,幹了一件傻事。”紫杉一句話帶過。因爲一件傻事,所以賠上了這一生,可是又有誰傻得過我和血風,我們, 甚至賠上了生生世世……
“爲什麼告訴我?我明明那樣對你……”而且數日前還說着要殺他, 爲什麼還要出現在我面前, 明明所有的事情都與他無關了。
“就算爲他還一個願吧。但, 我說過, 我不是他,而你, 也不是她了。”他說着,意有所指地看向那塊寒玉。
沒錯,我不是她了,不需要再去承受她的愛恨與罪孽。
“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嗎?”我問。
紫杉點點頭。
灑落的泥土,逐漸被掩埋的面容,從此,你們的恩怨都與我無關了吧。
“這個,也要埋了嗎?”紫杉停下手中的動作,疑惑地看着我將離劍拋進墳中。
“嗯。”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將手中的鐲子也拋進去,還有所有的關於她的過去。但,真的可以嗎?
離開那座密林,我便跟着第一世殘留下來的記憶向夢湖走去,途中想起了那把琴,又繞了一趟羌活的山谷。外人口中的夢族聖景,似乎也並不是那麼神秘,我忽然想起自己還要爲闌天竹尋找的解藥,可是那裡真的會有嗎?
月越來越圓,可我卻越來越不安,忽然害怕再次面對那個人,不管他是深愛着我那第一世的那妖,還是執着於前忍冬總讓我捉摸不定的血風。
明明那樣深愛着她,爲什麼還要狠心地對她下那樣的詛咒,明明那麼喜歡着她,爲什麼還要推開她……
煙霧迷繞,亭臺樓閣,一切都與第一世那記憶中的夢湖一模一樣,彷彿外界的百年滄桑在這裡只是一瞬間。但恐怕都只是物是人非吧,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爲,然而,我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蔓青、雲母還有,闌天竹……
“你們……”
“他在湖心等你。”闌天竹道,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眼睛與雙足也早已復原,看到我的時候,他正在鼓搗着一些我從未見過的藥物。我想問個究竟,可是他卻刻意地避開了我的視線。
他們爲什麼會在這裡?而且……爲什麼每個人臉上都浮着一片愁雲?心中的不安開始放大。我想起了那段迷失的時光裡心中唯一的信念,難道,解咒的方法真的是要我親手殺了那個人嗎?難道,他做了這麼多,最終都只是爲了讓我殺了他嗎?
夢湖一片寧靜,煙霧在湖心小島周圍停止了腳步,皓月當空,流光溢彩,而血風,輕易地便佔據了我的視線,他如血般的紅衣,他慵懶的姿態,他蒼白的臉色,他惑人的雙眸……
湖心小島的樹下置了一個木榻,一個和雪裡居後那個一模一樣的木榻,血風慵懶地躺在木榻上,嘴角噙着笑意,彷彿在等着我靠近。
“你來了。”他輕道。最普通不過的話語,可我的心卻不由地爲之顫抖。
默然地走到他的身邊坐下,擡頭望着月亮,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他輕輕地將頭靠在我肩膀上。
“既然把琴帶來了,爲何不彈一曲,你還欠我一曲,不是嗎?”他輕撫着我的髮絲道。
我依舊沉默,將琴置於榻上,盤膝坐到地上,然後憑着第一世的記憶,嫺熟地撥着琴絃,而淚水卻在不斷地滑下,滴在我的手上,滴在我的琴絃上……一直以爲,我還是二十一世紀那個懶惰的,瀟灑的忍冬,可以對任何事都不在乎;一直以爲,我在這裡只是一個局外人,等待這劇終人散,而我回到那個屬於我的地方;一直以爲,自己看得最清楚,甚至沾沾自喜……可是原來,一直以來,都只是我的自以爲是……原來,不管經歷了多少世,我們都犯着同樣的錯誤;原來,我早已無法置身事外……
“怎麼哭了?”他按住我的手,然後輕拭着我的眼淚,手冰涼冰涼的,沒有任何溫度,“我的冬兒彈得比某些人好多了,而且,曲子很好,你還讓我看到了有趣的事……”
“爲什麼?爲什麼欺騙我……根本……根本……就不是詛咒……”爲什麼不管是你還是那妖,都是什麼也不肯說……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默默地注視着我。
“爲什麼……要我……殺你……”我哽噎着,泣不成聲。
“我倒寧願,你像前些天那般用劍指着我。冬兒,剛纔的曲子你該正彈的,你該……恨我的……”血風沉默了許久後道,他擁着我,將頭深深地埋進我的肩窩。
“你知道夢的血誓吧?我們生生世世的諾言,若一方死去,另一方靈魂的其中一魄便會進入他的夢中,直到下一世的相遇,如此生生世世用不分離。但是你卻沒有夢,所以他唯有爲你塑造一面夢鏡,可惜只完成了一半……”他緩緩地敘述者,聲音低沉,像在掩飾着什麼。
原來那個晦暗荒寂的世界竟是他爲我塑造的。“如果只是這樣,爲什麼不告訴她,卻拿種種藉口推開她?
“那麼危險的事,怎麼捨得告訴她……”又是這麼輕輕的一句,我再次啞口無言。怎麼捨得……原來只是因爲不捨得……
“她死的時候,靈魂被怨恨困住了,他只有將那些恨,連帶着那些靈力都封印到石蓮雕中,但那樣即使加上鎖魂鐲與離劍也只是封住了八成,剩下的則伴隨着她的其中一魄困在那墓中,而他的其中一魄也困在了她的夢中。他以爲,只要有他的陪伴便足夠了,但是,一個不完整的靈魂,又怎麼會幸福,所以,我們都不會幸福……”
不完整的靈魂,便不會幸福,那麼完整的靈魂,就一定幸福了嗎?
“那你呢?你早就知道這不是詛咒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他笑笑:“那麼危險的事,怎麼捨得告訴你……”
怎麼捨得,呵呵……曾經,你是那樣肯定地告訴我,你不是他,可如今,爲什麼又做着和他一樣的事?你早就知道,解開血誓的方法是親手殺死對方,你早就知道,你卻一直等待着被我……
想起他之前隱忍,想起他一系列奇怪的舉動,忽然明瞭了,可心卻更糾結了,即使是被鎖鏈束縛着也無此般難受,真寧願那真的是一個詛咒,真寧願我從來都不知道解咒的辦法……
“爲什麼?你不是他了不是嗎?我們爲什麼還要揹負他們的罪孽?”爲什麼我們不能像紫杉一樣灑脫?
“因爲,我想死了。”他淡笑着說,擡起頭凝望着我的眼睛,右手勾起我耳邊的髮絲撩撥着,“冬兒,你覺得我現在是誰呢?分不清了對不對?你又覺得自己跟那個女人又什麼不一樣呢?也說不清楚是嗎?在知道一切之前,我也以爲自己跟他是不一樣的,可是在知道一切之後,我卻猶豫了。只要還帶着前世的記憶,便無法真正地活出自我,不然爲何那些靈魂轉世前都必須忘盡前塵?冬兒……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輕易地跟自己的前世劃清界限的,更何況我們,有着那麼深的牽絆。”
“那些怨恨不是都已經釋然了嗎?”我不甘心地問。
“所以,我們現在只須斬斷那些牽絆。”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在呢喃般,不知何時又將頭埋進了我肩窩。他說我實在不該這麼早醒來,寧願我就那樣地恨着他,把他殺瞭然後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他說他愧對這一世的冬兒,可又放心不下我;他說他早該死了,可是他卻留戀着,一直拖到了現在;他說他死而無憾了,因爲他已經得到了許多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他說……
“冬兒,其實我並不想放你自由,可是,我只能放你自由……”頸間有些溼意,那是,他的淚……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任眼淚盈眶,事至如今,我彷彿才真正明白血風,他的戀,他的癡,他的苦,他的痛還有他所有行動背後深藏的一切……可當我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卻要殺了他……
怎麼……可能下得了手……
“不殺你,可以嗎?”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說。
“可以。”他擡起頭,笑着,月色蒼白,他的臉更是慘白。
可以,當然可以,因爲我早已殺了你……就在劈開石蓮雕了那一天,所以那一天那妖消失了,所以闌天竹他們會出現在這裡,所以你說話的聲音一直那麼小,所以你的手那麼冰涼,所以……
紫暗的血透過他的紅袍,染到我的衣服上,看着他胸前黑紅的一片,我腦中一片空白。“你……早就死了,對不對?”可你卻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一直拖延着,直到今夜,月圓。
他沒有答話,天地一片寂靜,月涼如水,我又彷彿失去了記憶,只記得他的名字,只記得要緊緊地擁着他,如果這一瞬間就是永恆了,那該多好。上一世,他擁着我一直到最後,這一世便換作我吧,如果可以,我寧願魂飛魄散,只要他安然無恙。可是,他卻早已爲我作出的選擇……
“冬兒……離開那個狹窄的世界吧,離開那個只有我們兩個的世界……”他摟緊了我,輕輕地說,然後永遠沉默。
爲什麼?爲了我這樣一個不值得的人……
哭?我的淚水也彷彿已經枯竭,除了用力地擁着他,我什麼也做不了,呆然地看着兩人的身體漸漸地沒入那個突然出現的泛着水藍色流光的洞,甚至想,即使洞的背後是地獄,我也不會放手,再也不放手……
可是,當我回過神的時候,雙手已經空空如是,我仍舊處於湖心小島上,但周圍的一切卻不一樣了,黑夜不知何時已經消失,薄霧籠罩着一切,不遠處彷彿有一座宮殿在隱隱若現,湖水依舊澄明,湖面上卻懸着無數水鏡,每一面都呈現着不同的景象。木榻不見了,連接着湖岸的竹橋也不見了,島上只有一棵樹,一棵美麗的紅楓,它的葉子鮮紅,如他身上的紅袍般,一片紅葉搖搖墜落,沾了一下我的髮絲又滑落,就像,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鬢側……
是你麼?很想問,可是如鯁在喉,什麼也說不出來。
“癡兒。”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我回過頭,只見一個白鬍過膝仙風道骨的老人,他正拄着一根長長的柺杖,仰望着那楓樹嘆息着。
“是他嗎?”我終於忍不住顫抖着問。
老人惋惜地點點頭。
原來這裡纔是真正的夢湖,原先那個只不過是它的入口。而血風原是這裡的一棵楓樹,在仙氣的孕育下修煉成人形,可在即將位列仙班的時候,遇上了我,從此甘願仙胎變凡人。他本可以用在我夢中那一千年的修行重返仙界,可他卻用來強行打開時空之門,難怪他約我在月圓之夜,只因爲那是時空之門打開的契機。
他會永遠都是一棵樹嗎?我央求老人將我也變作一棵樹,如此我們便可相依相守,但老人拒絕了,我的靈魂始終不屬於這裡……
“但是,若如此便讓你回去,豈不浪費了風兒對你一番苦心?刻意地選在夢湖的入口爲你送行,他的用意你應該明白。”老人輕嘆道。
他的用意?我的,夢鏡吧……
跟着老人踏着水面行走,在水鏡間穿梭,最後停留在一面異於其它的水鏡前,水鏡都是雙面的,只有它是單面,而且色彩暗淡,這便是我的夢鏡,血風爲我塑造的夢鏡。老人說這是用血風的靈力塑造的水鏡,所以連他也無能爲力,但血風曾將一部分靈力渡予了我,若將那部分靈力抽出來一試興許還有機會。
或許他早就有預見了吧,於是將這些靈力封印在石蓮雕中,不然,它們恐怕早已隨輪迴而消失。我答應了,如果這是他的願望,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替他實現?老人在我身上抽出了一團朦朧的白光,然後不知唸了什麼咒語讓它覆蓋在那水鏡上。塑造水鏡似乎要用一段時間,而我只凝望着那棵樹,即使隔着一層霧,即使隔着無數面水鏡。
往回走的時候,我從一些水鏡中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似乎都已經走出了陰霾,紫杉在他的夢境中正周遊列國,收集着各種武學精髓;闌天竹依舊在鼓搗他的藥物,但他身邊多了一個吱吱喳喳的雲母;蔓青似乎遇到了一個跟半夏非常相像的人……只有一個人,他似乎還困在一片雪地中,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那個沾滿血色的白衣少女。
我看看手中的鎖魂鐲,對老人說:“幫我把這個還給他,可以嗎?”老人手一揮,便有一道白光包裹住鐲子,讓它脫離了我的手。
將手深入梵天的夢鏡中,閉上眼,我便真的出現在他的夢中,他似乎也很意外我的出現,靜靜地望了我許久,然最終只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嗯,我原諒你了。”我將鎖魂鐲遞給他。
“謝謝。”他伸起手,卻久久不接過,看着我的眼神似乎還帶着期待,“今生,真的不可能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將鐲子塞到他手中便離開了他的夢境,我可以爲他解開前世的恩怨,但我卻無法答覆任何人關於這一生的問題,因爲,我的今生,在遙遠的未來……
時空之門還要一個時辰才能完全打開,餘下的時間裡,我便都坐在那棵楓樹下,倚着樹幹,就像再一次靠在血風的懷裡。不敢問,我回去之後會不會還記得血風;不敢問,他會不會再次修煉成人形;更不敢問,我和他還會不會再次相遇……
可是我想,假若他修長的雙臂可以再一次霸道地擁緊我;我想,假若他可以再一次寵溺地喚我“冬兒”;我想……在遙遠的未來,我們可不可以,從零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