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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黃杉回城了。夢三他們捨不得她、想她,但並不難過。寒假結束,他們就能再見到她了。寒假依然令他們很興奮。
嚴思成失了魂,黃杉離開的頭一天,他就在想她。在想黃杉的還有畢懷詩,他想方設法打聽到黃杉家的地址,然後以同事朋友的名義上門拜訪。但他沒能見到黃杉,她根本沒有回家。黃母的態度很冷淡,黃父倒是客氣。畢懷詩沒遇到黃杉,難免失落,但他更堅決要追到黃杉。黃杉的父親是軍人,母親是大學教授。這麼體面的家庭背景,肯定能照得他前途光芒四射。而且他真的喜歡黃杉,她是那麼清麗脫俗。
畢懷詩覺察出黃杉與家裡人有矛盾,他要弄清楚。畢懷詩想做的事,一般都能成功。他得知黃杉放棄母親爲她安排好的工作,選擇到農村工作,和家裡人大吵一架後被逐出家門。
寒假結束,黃杉回來了,畢懷詩早早就在她下車的地方等。槐東村離公路有十幾裡地,畢懷詩駕着春節剛買的摩托車,他需要輛車來襯自己。
畢懷詩的出現讓黃杉有點意外。畢懷詩利索地幫她把行李放到車上,然後把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給她披上。
“不用了,畢老師,你穿吧。”
“坐摩托冷,你可千萬不能凍感冒了,你的學生可想你了呢。”
“那你也會凍着的。”
“快上車吧!我身體可不比你結實多了嗎?你要是覺得抱歉,以後就別叫我畢老師了,咱們都認識這麼久了,算是朋友了吧。你改叫我老畢或者懷詩的話,我肯定會覺得溫暖許多呢。”
“老畢!”畢懷詩的這番話倒把黃杉逗笑了,“叫你老畢豈不是把你叫老了,我還是叫你懷詩吧。”
聽到黃杉的笑聲,畢懷詩感到自己沒白辛苦。他開着車,時而加速,時而減速。他不想開快,希望能和黃杉這樣待久點;他又突然開快,是想黃杉能挨他更近點。快到教職工宿舍時,他發現嚴思成和夢三正站在門口。當時他多麼想載着黃杉繼續前行,然後回頭得意地瞪嚴思成一眼。但他不得不停下車。
“老師!”夢三興奮地迎了上去,“你終於回來了。”
“許夢成,你怎麼來了?”
“思成哥說你今天回來,所以我就和他來這邊等你。”
“思成!”黃杉離開的二十天,一直牽掛着槐東小學,牽掛着學生們,更加牽掛着教她吹笛子的人。她多麼想跑到他的面前述說心中的思念,但他略有迴避的眼神絆住了她的雙腳。同樣心懷思念的嚴思成看到畢懷詩,一顆飛起的心墜落峽谷。
嚴思成覺得自己比不上畢懷詩。畢懷詩有大專文憑,是正正規規的老師,而且他說過他總有一天會到城裡發展。嚴思成高中畢業,在文藝隊裡混口飯吃,根本不想未來會怎麼樣。一個不安分與一個安分的放在一起比較,孰優孰劣,誰能說的清。現在的人看的是誰能把日子過得好、過得體面。那麼,畢懷詩就是優秀者,他清楚自己想要的,並且會不遺餘力地爭取。畢懷詩是成才的四叔,老畢家的人都是好鬥的。畢懷書能當上村長,因爲他有膽識。畢成才能當上孩子王,因爲他比一般的孩子有能耐。
畢懷詩對黃杉越來越殷勤,還利用黃杉與家人鬧翻這點去感動黃杉、打動她的家人。然而黃杉心繫着嚴思成,黃母是極挑剔的人。他付出頗多卻收穫甚少。
嚴思成變得喜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與他相依爲命的嚴母知道兒子的心事卻幫不了忙。自己的兒子很好、非常好,但黃杉這根高枝他們攀不得、也攀不上。嚴思成躲在房裡,一會兒吹吹笛子,一會兒發發呆,他最喜歡乾的是拿筆在紙上寫黃杉的名字。
那天,他將一張寫滿黃杉名字的紙折成飛機飛出窗外。紙飛機隨風落在夢三家院裡,恰巧被夢三撿到了。夢三認得是思成哥疊的,她還認識上面寫的是老師的名字。於是,第二天她把紙飛機交給了黃杉。
“這紙飛機是你疊的嗎?”
“不是的,是思成哥。”
“思成!是他讓你把紙飛機給我的!“
“不是的,飛機是我撿到的。”
“撿到的!那你怎麼說是思成哥疊的呢?”
“是思成哥疊的。思成哥疊紙飛機的方法和別人的不一樣,他只教過我跟哥哥,哥哥沒學會,我學會了。但這不是我疊的,上面的字不是我寫的。”
“對,它不是你的字。”黃杉認得夢三的字,她看着手中的紙飛機,心裡既歡喜又難過。歡喜的是嚴思成對她有情,難過的是他不敢向自己表明。
“老師,這是思成哥給你寫的信嗎?思成哥是想讓我替他送信嗎?”
“許夢成,你也幫老師送信給你思成哥吧。”夢三的話啓發了黃杉,她決定採取主動。
從此,夢三成了黃杉和嚴思成的信差。她小心翼翼地護送着每一封信,從老師到思成哥手裡,又從思成哥到老師手裡。她要保護好信,這樣他們才能在一起。她知道只要認真完成任務,劉佳、吳小凡和所有其他同學都會高興的,自己將會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孩子總是把事情想的簡單,不是送好信結局就變的美好。畢懷詩發現嚴黃二人互通書信、暗自幽會,很生氣,沒想到嚴思成幾封書信就將他打敗了,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諸東流了。
畢懷詩不甘示弱,他要反擊。他去找嚴思成。
“你在和黃杉談戀愛?”畢懷詩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我…”嚴思成有點吃驚,想承認卻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我真替黃杉擔心,連承認喜歡她的勇氣都沒有的男人怎麼給她幸福呢?”畢懷詩的口氣從挑釁轉爲輕蔑。
“我知道你也喜歡黃杉。”畢懷詩的話扎到了嚴思成,他不是個好鬥的人,但也不是個懦弱的人,“但是黃杉喜歡的是我,我也喜歡她。”
“你憑什麼喜歡她?你只是一個沒文化的窮吹笛子的,而黃杉那麼漂亮、那麼端莊、那麼完美,你覺得你能配得上她嗎!”
“我曾經也這麼認爲,但是黃杉改變了我的想法。我現在是給不了她什麼,但我會努力爲她爭取幸福。
“幸福!你所謂的幸福無非是滿足你自己的私慾,你想過黃杉的處境嗎?你知道黃杉這麼一個城裡姑娘爲什麼跑到窮鄉僻壤來教書嗎?”
“這是她的理想…”
“理想!這是她跟你說的?看來爲了不讓你有負擔,她受的那些苦都沒跟你說啊。”
“受苦!黃杉受了什麼苦?”
“黃杉的母親本來爲她在城裡找好了工作,她沒接受,和家裡人鬧翻了,跑到我們這來。這事你不知道嗎?”
嚴思成愣住了,他不知道,也沒想去知道。
“看來你是不知道了。黃杉現在有家不能回,她都沒回去過年。”
“她沒回去!那她去哪了?”
“嚴思成,你配不上黃杉。你真正關心過她嗎?你和她在一起僅僅是爲了滿足你的虛榮心吧。”
“不是,我喜歡她。”
“你喜歡她?你爲了你個人的喜好,就要害的她回不了家嗎?黃杉的媽媽已經和黃杉鬧僵了,如果她和你一起了,你認爲她還回的了家嗎?”
這一仗畢懷詩勝利了。嚴思成失眠了,他沒回黃杉的信,也沒去赴約,他又把自己鎖在了屋子裡。
那夜下了那年夏天的第一場雨,嚴思成悄悄來到他與黃杉約會的地方,拿起笛子吹一支悽婉的曲子。
少年時失去父親的嚴思成多愁善感、不愛說話,常常用笛聲來表達自己的心情。話不多腦子卻靈活的他和許鵬程成了朋友,也和許鵬程的兒女成了朋友。跟他們一起,他竟有說不完的話。黃杉的出現令他的生活變得晴朗,卻不想下起了這麼一場大雨。
雨水浸溼他全身直滲到心裡,然後從眼裡溢了出來。他許久沒哭過,心裡積壓的委屈終於有機會釋放一下了。
外面風吹雨打,夢三睡不着,老聽見外面有人在吹笛子。她爬到夢多的牀上,搖了搖已經睡着的夢多。
“二哥,你聽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嗎?”
“什麼笛子啊?”夢多半睡半醒。
“好像是思成哥在吹。”
“三兒,快睡吧,不然又要捱罵了。”
“可我睡不着。二哥,我能和你一起睡嗎?”
“恩,睡吧。”
夢三擠到夢多被窩裡,但還是睡不着,笛聲似乎響了一夜。第二天,夢三因病沒能上學,早上她被發現睡在地上。
嚴思成也病了,發高燒。
黃杉去看夢三,夢三把昨晚聽到笛聲的事情告訴了她。
“是思成哥吹的笛子,我認得的。”
“昨天下了那麼大的雨,你怎麼能聽得到笛聲呢!”
“我真聽到了,所以我昨晚老睡不着覺。”
“老師相信你!”黃杉摸了摸夢三的頭,心裡若有所思。
離開許家,黃杉本想回宿舍,卻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思成家門口。躊躇許久,方欲踏進門裡,王敏芝恰從門裡走了出來。
“你怎麼來了?”王敏芝對黃杉說話總是不客氣。
“王老師,我聽說思成病了,所以來看看他。”
“你叫誰都老師嗎?思成他剛吃完藥,需要休息,我看你還是別打擾他了。”王敏芝甩了下扎得高高的馬尾辮,白了黃杉一眼,向前走去。
“王老師,思成病得厲害嗎?”黃杉急切想知道嚴思成的情況。
“別叫我老師,我可比不上你。”王敏芝更不耐煩了,臉色更加陰沉。
“那我叫您什麼?敏芝姐可以嗎?”
“姐!你是想提醒我你比我年輕嗎?”
“不是,那我真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了。”黃杉覺得王敏芝實在無理取鬧,不想再和她糾纏下去,乾脆自己進去看看,可她又怕若王敏芝會阻攔,便沉住了氣。
“你不必稱呼我,以後我們也見不了面的。就算見面,也不會說上話的。思成他現在挺好的,你不去打擾,他會更好的。”
黃杉沒有進去,和王敏芝的相遇令她很不愉快,她不想讓嚴思成看到她不高興的樣子,沒向他說起家裡的事也是這個原因。
嚴思成的病好了,夢三的病也好了。夢三坐到吹着笛子的嚴思成身邊,右手託着腦袋,心事重重地盯着他。
吹完一曲的嚴思成看夢三眉頭緊鎖,摸摸她的腦袋關切道:“怎麼了,三兒?眉毛都打結了。”
“思成哥,你有難過的事嗎?”
“沒有啊,思成哥和夢三在一起很開心的啊。”
“可我聽你吹笛子心裡很難過,和那天晚上聽到的一樣。”
“那天晚上?”嚴思成心想夢三指的應該是他在雨裡吹笛子的那晚,可是那地方離她家不近的,她怎麼能聽的到呢?
“就是我生病的前一天晚上,是你吹的嗎?”
“恩!”嚴思成從來不騙夢三,“是我。”
“思成哥,你到底有什麼難過的事情?告訴我,我會幫你的。”夢三說着豎起拳頭,這個動作她是跟成才學的。成才的後面跟着一大幫小屁孩,他常常對着他們豎起拳頭義薄雲天地說:“有麻煩來找我,我會幫兄弟們的!”
夢三的一些話、一些舉動常常感動到嚴思成,因爲它們都出自真心,她看上去稚嫩的拳頭卻充滿了力量。但他心疼她,不願把不愉快的事告訴她。於是,他笑着對她說:“沒有難過的事,思成哥很開心。”
夢三知道他有心事,並相信它和黃老師有關,他們許久沒讓她送信了,黃老師上課沒有以前好,有時還會走神。他們吵架了嗎?夢三決定採取行動讓他們和好。但還沒開始,一個驚人的消息不脛而走—黃老師要離開學校了。
黃杉的母親得了癌症,生命岌岌可危,她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女兒返城回家,陪在她身邊。黃山沒的選擇,只能回家,她已經很對不起母親,不能再給母親留遺憾了。
快期末考了,黃杉打算上完剩下的課再回去。爲了不影響學生們考試,她請求校長等考試結束再把她離開的消息告訴他們,但第二天消息就走漏了。聽到消息,最傷心的自然是黃杉教的三年級和五年級。
三年級的班長王晨站在講臺上對全班同學說:“黃老師的媽媽生病了,她不得不離開離開我們,今天上課我們一定不能哭。黃老師的媽媽生病了,黃老師已經很難過了,我們不能讓她更難過了。”
王晨的聲音是顫抖的,下面幾個學生忍不住還是哭了。上課鈴聲響了,學生們低下頭調整調整狀態,不讓黃老師看出異樣來。但課上到一半,感性的劉佳崩潰了,她哭了,幾個女生也跟着哭起來。
“劉佳、李美美,你們怎麼了?”黃杉並不知消息走漏。
“老師,你真的要走了嗎?”候寶站了起來,今天他變得異常深沉。
黃杉愣住了,沒想到學生們都已經知道了,但她還想隱瞞。
“沒有啊,你們聽誰說的?老師教你們教的好好的,爲什麼要走啊?”
“爲什麼還要騙我們?你和校長說的話被五年級的人聽到了。你從來都不會騙我們,爲什麼現在要騙我們?”一直悶聲不語的夢三終於忍不住了,她已經淚流滿面。
“對不起,老師的媽媽病了,老師不得不回去,不得不離開你們。我是想到期末考試後再告訴你們的,不是存心要騙你們,只是想你們能好好考試。”黃杉說得激動,眼睛裡閃着淚花,而學生們都已泣不成聲。夢三看着黃杉,看着那張美麗無比的臉,她的思緒在飛翔,飛到了將來。沒有黃老師,學習是不是又變得乏味?沒有黃老師,思成哥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他的笛聲會變得更憂傷。
得知此消息的嚴思成卻不僅僅是難過,是天塌地陷,是世界末日。他一直躲避着黃杉一直逃避對她的感情,現在他終於可以不用躲、不用逃了,她要離開了。
而得知黃杉要走的畢懷詩並不難過,他一直都希望黃杉能回城,而且相信自己很快也會到城裡去,他要在城裡與黃杉相遇,然後再相知、相戀、相守,他早就把黃杉計劃進他的未來了。
該來的還是得來,黃杉離開的日子到了。她沒有課一上完就走,而是等到期末考結束。學生們爲了讓她放心,都很認真地完成了考試,但是夢三沒能好好考,她一直擔心沒有黃老師的未來、擔心思成哥無法承受。
黃杉離開時,許多人來送她。畢懷詩擁抱了黃杉,他老早就想這麼幹,但那個年代、那個地方的人是保守的,此時此刻他擁抱她,誰都不會驚訝,誰都不會責備。他抱着她,覺得天氣變得更熱,他輕輕地對她說:“等着我去找你!”
黃杉沒來得及去反應,幾個學生把她拉到一邊,也來擁抱她,結果抱了許久黃杉才上車。
“老師!”車剛開動時,夢三拽着嚴思成擠出人羣。黃杉沒看到夢三,心裡怕她在怪自己,讓王晨把一本曹文軒的《綠色的柵欄》轉交給她。現在夢三出現了,她本沉重的心輕鬆了許多。車停下了,黃杉跳下來一把抱住夢三,淚珠不住地往下竄。
“老師,思成哥也來送你了。”
“思成!”眼前的嚴思成清瘦憔悴了許多,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面對面地看着對方了。不久前她聽說他和王敏芝好上了,她去找他問清楚,他言不由衷地承認了。現在,她明白他騙了她。但是,一切都晚了。她要永遠和第一個工作的地方告別,與第一個相戀的人分別。
嚴思成把一直跟着自己的笛子送給了黃杉,兩人之間的話語只有“保重”和“謝謝”。
車重新啓動,黃杉離開了槐東村。沒過多久,嚴思成也離開了槐東村,他不是去找黃杉,而是去了另一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