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腦中昏昏,如宿醉般作痛。窗外仍裹着濃重的夜色,雪似乎已停了。
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層寢衣,像是被人擦洗過,早已不復溼熱黏膩。着手一探,榻邊空無一人,心下不由一滯:難道剛纔的種種,不過是顛倒一夢?
我撐起身子,扶額默想片刻,才意識到長夜將盡。今日前來是爲真金所託,可我到底都做了什麼呀!回去又如何向真金交待?
頹然往榻邊一靠,扯得我身上痠痛,更是提醒着我夜裡的荒唐。我一陣煩躁,想要穿衣下榻,摸索時才意識到室內一角微弱的燭火,和那微光中遞來的眼神。
安童早已穿戴整齊,正坐在書案處,看着我的目光又是疑惑又是好笑。
心頭的焦躁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平息,我無聲望回去,一時惘然:此時的他不再是夜裡那般熱切濃郁,情.事後的臉上帶着一絲倦怠,反而顯出一種清淡的蕭索。
我只覺迷惑:自他北返,這種感覺便縈繞不去。想了又想,才恍惚明白:這大概是多年漂泊生涯所賦予的獨特氣質。
正出神間,他已悄然起身,從那邊踱過來,挨着榻邊坐下,低聲開口:
“書房簡陋,這窄榻容不下兩人,我讓出來,你反倒不睡了——剛纔不是說累麼?”
我靠在他身側,任這言語遞入耳中。可最後一句,聽來卻不對味兒,我好不懊惱,擡眼瞪回去。他看着我的眼睛,呼吸微微一滯,而後傾身一覆,便將我吻倒在榻上。
這情緒過於濃烈,如海潮般洶涌而來,瞬間將我吞沒,我難由自主,只能隨着他的指引被動地迴應。感覺他幾欲失控時,才稍稍抗拒,從他的吻中抽離出來,啞聲道:“我是真的累了……”
他黯然一笑,在我脣上流連片刻,才輕喘着離開,閉目靠在一側,半晌不語。我悄悄打量,燭輝下他的神情,竟是難以言喻。有足意後的慰藉,也有莫名的傷感。
對這一切,我完全感同身受:我們之間也許僅此一夜。明日以後,我依舊是皇帝的公主,而他還是當朝宰相。
“剛纔你沒睡,在看書麼?”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寂然開口。
“嗯,”他淡淡應了一句,話語無端透着寂寥,“是《玫瑰園》。”
我聞言訝然:他何時學的波斯語?可是轉念一想,他在海都手下曾任高官,學過波斯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讀給我聽罷。”
他無聲一笑,起身取來書卷,又倚靠牀榻坐下,將我攬入懷中,低沉的聲音便自頭頂響起:
“我對她看得愈是真切,
對她愈是不可理解。
她一時使我心懷明亮,
一時又使我暗淡無光。
……
我的心就像閃電,
一時光明,一時黑暗。
有時我坐在高高的屋脊,
有時我看不見自己的腳尖。
……”(1)
我默然聽着,心緒卻開始漫遊。記憶一時回到撒馬爾罕的舊時歲月,回到呼羅珊的連綿烽火裡。恍然驚覺,在自己沉溺於痛苦的時候,也曾領略過異鄉的秀美,也曾走過許多豐饒的地方。那個人帶給我的未必全是苦痛,能在生命裡走遍國土西陲,不能不說是此生有幸。就連高高在上的忽必烈汗,也只有根據馬可.波羅的隻言片語,才能感知自己龐大而失落的帝國。
“察蘇?”安童合上書卷,輕輕喚我,見我並無迴應,便道,“多少睡一會兒罷。”他爲我掖好被子,起身欲走,卻被我從身後摟住腰身。在難以自抑的戰慄中,我話語亦滿是顫抖:
“先不要走。”
他怔忪半晌,才握住我的手,聲音透着緊張:“察蘇,你想問什麼?”
“在西北十年,於你而言,也不盡是遺恨罷?”
他轉過身,低頭望着我,神情卻晦澀不明:
“還是想通了一些事,”見我眼裡盡是疑惑,他稍稍一頓,繼而解釋道,“西道諸王,不用儒臣,未必不能治國理政;也未必不能國阜民豐。”
我心下一震,不由開口:“所以你對盧世榮……”
“鈔法紊亂,財用失衡,總要有人來理順局面。”他打斷我,“果真能救鈔法,用誰爲政,又何妨呢?”
“你不怕他會是第二個阿合馬?”
他慢慢沉默下來,許久才低聲開口,聲音幾不可聞:
“也許可以給他一段時間……”
我亦是一陣沉默,心裡卻漸漸明晰:“我明白了。”
他凝視我半晌,見我的神色篤定無疑,一顆心才鬆懈下來。我坐起身,在他脣邊遞上輕輕一吻,而後道:“哥哥,你且放心,太子那裡,我自會幫你言說。”
*
翌日晨起,梳洗完畢後,與安童匆匆用過早飯。相府的家僕見我在此過夜,也並未覺出異樣,我心裡的尷尬稍稍緩解:想來因爲大雪阻路,留宿一夜,再正常不過了——何況他還是我的表哥呢?
“幫我備車回府罷。昨夜未歸,縱然已知會巴根總管,還是早些回去爲好。”飯畢,我對安童道。
他沒說什麼,只是默然點頭。目光在我臉上徘徊片刻,透着隱隱的眷戀。我自然會意,低頭一笑,不自覺地錯開了目光。
“走罷,下次來時,希望能見到兀都帶。”我笑道,舉步欲出,卻正碰着家僕進來傳話:“相公,盧右丞、史左丞來訪。”說罷,兩份名帖也一併遞了上來。
安童接過,着眼匆匆一掃,便遞了回去。那僕從不明其意,只是屏息靜待吩咐。我望望安童,面露難色:“我怕是躲不過他們了……”
“躲他們作甚麼?公主爲何不留下來聽聽,他們所來爲何?”安童微微一笑,坦然自若。
“……”我訝然望着他,怔了片刻,漸漸明白其用意,卻仍是搖頭,“縱然你不避諱我,他們怕是不能,在我面前,恐怕言不由衷——”
若我在場,盧世榮不難想到真金,那麼,這番談話便毫無意義——這只是我第一層顧慮;第二,若要朝臣得知,我與安童私交過密,乃至牽涉到朝事的地步,於他於我,都絕無好處。
“你何須露面?聽聽就好了……”他見我爲難的樣子,忍不住搖頭一笑。
*
安童是在廳事接見下屬,待盧、史兩人入內,我正在屏風之後靜靜觀望。盧世榮亦自知出身微賤,難以服衆,是以被任爲右丞之後,又向皇帝舉薦一衆勳貴子弟擔任中書執政,其中就有左丞史彬。
當初阿合馬當政,敢於彈劾的御史被紛紛打壓,而他史彬,卻能穩坐御史中丞六年,實是耐人尋味。及至阿合馬倒臺,他也被牽連罷免。今日盧世榮提名執政,在朝官員不乏拒絕者,他卻欣然應允,出任左丞,大有仕途再起之勢。
我左思右想,心裡頗不自在,史彬其人如何,難以深究,只是他仕途平順,雲軒兒總能好過些。想到她,我心頭又是一嘆:也不知白瑀死後,她又是怎樣的境遇。
“下官拜見大丞相!”盧、史二人向上峰見禮,安童坦然受了,才道:“旬休之日,二位大人不辭勞苦而來,所爲定是公事罷。”
他直接問其來意,語氣雖溫和,詞鋒卻是犀利。盧世榮囁嚅着,先頭打好的腹稿全然作廢,許久才憋出一句話來:
“下官前來,是想丞相爲我助力,還望丞相鼎力支持!”
安童並未出言,默默思忖片刻,才道:“你說來看。”
“下官曾向陛下許諾,能不取於民,歲辦鈔三百萬錠,令鈔復實,諸物悉賤,民得休息。然而,下官徒有救政之心,卻無用事之人,可怎生是好?阿合馬一死,所用官員被罷黜殆盡,而太子舉薦之人,盡是口不言利的儒臣文士。某欲求與其共事,卻怕衆臣難容。眼下,下官是寸步難行吶!”
他這話說的十分明瞭,安童自然會意,卻只一笑:“右丞的憂慮,我自明白。你前來找我,想必已有謀算,且一併說來,不必吞吐。”
盧世榮聽這口風,稍稍鬆氣,自己不言,只是鼓動身邊史彬開口。史彬其父史天澤,與安童家族原有姻親關係。由他提議,安童也許能給些情面。
“下官以爲,”史彬遲疑片刻,纔開口道,“阿合馬所用之人,例皆奏罷,其間豈無通才?宜擇可用者仍用之。”
史彬言罷,盧世榮立時附和:“史左丞所言極是。阿合馬所用之人,豈能一概作奸邪論?大有迫於無奈之人,若果有才具,不妨用之。”
兩人早已通好口風,才向安童進言。安童思量片刻,只是笑道:“史公子果真如是想?”
一句話問的史彬登時語塞,沉默中盡是尷尬窘迫。當初被阿合馬牽連罷黜之人裡,難道沒有他史彬嗎?只是無需點破罷了。
盧世榮猜不透首相的心思,焦急之下,懇切道:“求大丞相……”衣襟一時也簌簌作響,像是在打躬作揖。
“盧大人這是何必?”安童制止道,“我的話還未說完呢。”他頓了頓,笑道,“既然二位執政皆有此意,明日不妨與我進宮,一同向聖上進言。”
他這便是應下了。盧世榮連道感激,又被安童打住:“盧右丞不必如此。本相與你一同主政,有爲難事,自當一同分擔。只有一點你需謹記——”
他的聲音驟然冷下來,逼得盧世榮當即一肅,恭敬道:“請大丞相教我!”
“你若不取於民,便能救鈔法,增歲課,所用什麼手段,本相暫且不問,只待時日驗其成效……可你也需記着,但有不法之舉,阿合馬便是前車之鑑,真有那日,本相也保不得你。”
安童語調平淡,說出的話卻如讖語一般,震得盧世榮一時噤聲,好一會兒纔回道:“下官……明白。”
盧、史二人不再多言,待他們離去,我才從屏風後走出,卻見安童憑窗而立,出神地望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出聲喚他,他茫然轉身,臉上仍是揮之不去的悵意。
“我……”他望着我,不再是剛纔沉靜冷淡的樣子,反而顯得迷茫無措,話語也梗在喉頭。
“你不必解釋,”我偏頭向他一笑,緩緩道出他的心思,“起用阿合馬舊人,若能實心用事,自是稱人心意;若其倒行逆施,所爲不法,你也有懲治的理由。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