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一陣兒,只把我晾在一旁。那漢子說話客氣了些,安童也禮數週全,又道:“來這裡一次也不易。我們且在外廳等候,若先生睡起,還得煩請哥哥告知。”漢子爽快答應了,迎着安童走向外廳。我只得屁顛屁顛地跟着。未等安童跨出房門,就聽裡間響起一個聲音:“阿周,且慢。”那聲音透着老氣,卻也中氣十足。
我心下疑惑着,安童已同那漢子一併停住腳步。不多時,便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儒士從裡間出來。他只穿一身便服,但衣着整潔,眼神炯炯。再細細打量,面上似有疲憊之色,而精神尚足。那漢子向他道了聲:“先生。”儒生聽了擺擺手,眼光轉而落到安童身上。
聽那漢子叫他“先生”,想來這人就是許衡罷。轉念又覺不對:咦,他睡醒了?也沒有睡眼惺忪呀?他不是生病了嗎?怎麼看來氣色還不錯呢?——難不成是裝的?
我這邊忿忿想着,安童已對那儒生拱拱手道:“久仰許先生才名,安童冒昧來訪,擾了先生休息,還請見諒。”
果然是那許夫子!且看他如何答覆。
許衡溫雅一笑,也拱手還禮:“許某一介寒儒,怎敢勞動丞相親臨探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我聽了這話,眼睛睜得大大的,訝異地望着許衡。
安童卻依舊淡定,未覺意外,只是笑道:“早年侍奉大汗,曾得見先生一面,卻無緣問學。近來聽聞先生染病,心中着實掛念,因公事繁忙,不得抽身,今兒纔來看視,已是晚了,先生不怪罪就好。”
“豈敢豈敢呢?原是我怠慢了,丞相勿怪,裡面請!”許衡笑着把安童往裡間請,又轉眸望望我:“這位小友,也請進罷。”
我也有樣學樣地拱手問好,也不客氣,跟着安童就往裡走。
那周姓漢子愣了愣,也一併進來。
許衡和安童隔案坐下,我卻只能侍立在安童身旁。阿周給二人煮水沏茶,卻沒有我的份兒。許衡見我可憐巴巴的,不由笑道:“阿周,你剛剛對這位小友甚是無禮,還不趕緊奉茶賠罪?”
那漢子瞪了我一眼,不情不願地給我倒了杯茶。我接在手裡,得意地向他吐吐舌頭,卻被安童看見,不免又遭他訓斥:“不花,又無禮了!我是怎麼教你的?還不謝過這位哥哥!”
哼!我心中不悅,也不聽管教了,搖頭晃腦,漫不經心道:“我是公子剛買來的書僮,未經調.教呢,並不知禮數。阿周哥哥較我年長許多,又怎會同小孩子家計較呢?”
你拿我當綠葉當書僮,我就不會改劇本嗎?纔不要聽你的話!
安童哪料我不服管教,當下沉下了臉,稍稍擡高聲音:“不花!”
我也不理會,只是望着許衡:“看先生的樣子,並沒有午睡。既知丞相來訪,何不出來迎見,叫我們久等,又是何意?觀先生氣色,也不像是病疾之人,拒絕入省議事,又是爲何?先生如此,也不能算作知禮罷。”
剛剛聽安童和他對話,可知兩人早就認識。許衡既未午睡,也許已聽到了我和那漢子的爭執,想來剛纔也是有意拖延。我索性戳破他的幌子,且看他如何應對。
本以爲安童會繼續訓斥我,哪知他並未發作,反而一言不發,只是靜靜望着許衡。
許衡聽了我的話,微微變色,卻還算鎮定,打量我片刻,又看看安童的態度,會心一笑,像是明白了什麼:“這位小友心思聰慧,言語果敢,想來也不是尋常僮僕,又何必掩藏身份呢?”
“……”哪知被他反將了一軍,我一時語塞,張着嘴,竟無言以對。安童向我擺擺手,反而轉問許衡:“先生託疾不出,又故意試探,是信不過大汗的誠意,還是信不過安童的誠意?”
早就該這麼痛快說話!何必虛虛實實互相試探呢?我暗暗叫好,卻也等着許衡的答覆。
許衡面色一赧,抱愧道:“許某才學淺陋,不堪大任,慚愧慚愧!”
安童聽他這般言語,面色微冷,卻還保持禮貌的笑容:“我已對先生坦誠相待,先生卻這般謹慎,着實令人心寒。先生既已至京都,想必還是有心用世。聖上今日招訪賢才,正是先生得爲大用之機,先生何必瞻前顧後呢?”
許衡聞言一嘆,語氣帶着些沉痛:“非是許某推辭。只是念及昔日同僚,一時感傷罷了。李璮之亂,文統伏誅,聖上對漢臣嫌隙已生,再不復金蓮川幕府時君臣相得的佳話。眼下,姚公茂、竇漢卿、李士都,或閒居鄉野,或銜任虛職,無一在中樞用事。眼看老臣凋零,漢法滯阻,許某何嘗不痛疾憂心?奈何難得聖眷,有心無力。此次應召,未嘗不寄望朝廷,思仰治期,只是聖心難測,一時躊躇罷了。還望丞相體諒許某苦心!”
我默默聽着,慢慢明白他的用意。這許夫子是懷疑朝廷推行漢法的決心,纔有意試探。不僅自己想貢獻才智,還要把昔日的同僚一一拉到中樞,共謀大業。他要的是朝中漢儒濟濟一堂的局面,要的是昔日君臣無礙、魚水相得的信任和默契。許夫子的話看似是解釋,何嘗不是在試探安童,看他能不能對自己的期望給予保證。
安童一時感喟,懇切回答:“安童平生所願,即是我朝效仿後魏(1),推行漢法,移風易俗,化育萬民。安童不才,今以年少,忝居相位,正是躊躇無措之際,一腔抱負無力施展。願汲引老成,同輔庶政,以報聖恩。先生有用世之心,濟世之才,何不教我?至於竇、姚、李等諸位先生,我也會盡力引置左右,共參大政。若得前輩襄助,聖上垂憐,君臣同德,上下一心,則漢法可行,治期亦不遠矣!”
“丞相……”安童語氣誠懇,許衡聽了也不禁動容,滿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咀嚼着剛纔的話,稍覺心安。得到安童的保證,許衡說話也更敞亮:“丞相有此心志,實乃萬民之幸!國朝土宇曠遠,諸民相雜,俗既不同,論難遽定。考之前代,不循漢法之朝,相繼亂亡。丞相欲治化天下,非用漢法不可。而國朝功業煊赫,國俗世代依傳,累世勳貴,驟行漢法,難免滋生怨望。依臣之見,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國之法,非三十年不可成功!推行漢法,道阻且長,不知丞相可有心力意志,可否矢志不渝?”
“先生意思,我自明白。改換國俗,不是朝夕即成的易事,須得水磨工夫,慢慢浸潤。但有先生在側,輔佐指點,我願持之以恆。”安童眼眸晶亮,信誓旦旦。
許衡聞言,點頭拈鬚道:“李璮之亂後,聖上不信漢臣。而今蒙古人中,親近漢法,心慕大道者,無如丞相。若蒙丞相不棄,許某敢不盡心竭力?”
這兩隻互捧了好一陣兒,就明確了一箇中心:欲求致治之功,必行漢法。欲行漢法,難以遽成,須得三十年功夫不可。這也是雙方愉快合作的基礎理念。基本論調明確後,兩人的談話終於有點具體內容了。
我着眼一望,許衡的茶盞已經幹了,阿周也才反應過來,連忙添茶,許衡卻渾然無覺,依舊說着:“若論中書大務,其大要在用人、立法二者而已。古人謂得士者昌,自用則小。若用人得宜,布之周行,百職具舉,宰職總其要而臨之,不煩不勞。而人有賢愚善惡,非以法度,不能治之。治人者法也,守法者人也,人法相維,上安下順,而宰執優遊廊廟之上,不煩不勞。宰相欲總其大端,首要用心者,用人、立法耳!”
我在一旁用心默記着,安童呷了一口茶,慢慢道:“用人得宜,方成善政。若舉賢才,必重選官之法。欲使賢才世代相繼,必設學校。欲使庶民子弟有心向學,首重農桑。溫飽既足,方知禮儀。重農桑,薄賦斂,敦教化,舉賢能,明賞罰,乃聖王致治之道。”
聽着安童的話,許衡拈着鬍鬚,點頭微笑:“孔孟之道,丞相已熟諳於心。若能踐履力行,則文景、貞觀之治可期矣!吾輩老矣,若有後生如丞相者,勠力同心,可成聖王之治。”言罷,忽又嘆息一聲,眉目涌上憂愁。
“先生謬讚了。”安童客氣地拱拱手,“安童有心漢法,但心力有限,唯使國人都心慕漢學,留心治道,方能成事。我願向大汗建言,立中央學校,召勳貴子弟入學,與地方諸路官學並舉,上下一體,則人才可世代相繼。”
兩人的構想是不錯,可能否落到實地,還是個問題。我忍不住插了句嘴:“丞相想的是很好,可願意安心學習詩書禮儀的蒙古人並不多。有人連蒙古字都不認識,別說漢字了!”
兩人聞言,神色俱是黯然,許衡不免打量了我幾眼,眼神別有深意。我說的是漢語,恐怕他也把我當漢人了,並未懷疑什麼。安童也是一陣沉默,許久才道:“漢法行與不行,時政治與不治,我想的再多,還需看大汗心意。大汗若傾心漢法,尊崇儒學,上行下效,漢學也可以日漸浸潤。不知大汗……唉!”他嘆了一聲,又望向許衡:“還望先生向大汗多多建言!”
“丞相所託,敢不盡心?我學修身治國之道,用與不用,正在今日。”許衡神情一肅,慨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