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時節,菊城的夜是喧囂的。沒到夜幕降臨時,就有三三兩兩的夫妻、情侶早早吃完晚飯,走上了霓虹閃爍的街頭,開始了溫馨又恬淡的夜晚。
然而同樣地處市中繁華地段的蘇家大宅裡,卻顯露出令人齒冷的肅殺,原本隱藏在暗處的保鏢們不再掩蓋自己的存在,反而堂而皇之地圍繞大宅逡巡着,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每一個接近的人。
這種表現落在普通民衆的眼中,最多也就是搖搖頭,有些羨慕又有些鄙薄地說句“有錢人就是這樣,要那麼多錢幹嘛,還不是天天睡不好覺”,可落在明眼人的眼裡,卻透出另外一種味道。
商界豪門與軍政世家的不同,就在於對自身的保護的安排。如果是在軍區大院外圍繞着保衛者,哪怕他們荷槍實彈擡槍架炮也是應有之事,這是軍人的指責,可如果換到商業豪門身上,這種表現就顯得極不正常了。
儘管話沒有說出口,但大家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暗歎:蘇家,終於掩蓋不住落敗的趨勢了。
保護的意義是什麼?在於隱藏實力,後發制人,令人難以捉摸。把力量貿然展現在外面,這不但會讓人聞到懼怕的味道,更證明蘇家已經沒有了信心,不得已只能用顯露肌肉來威懾對方。
但在秦錚面前,這種威懾有用麼?
外界的猜測是大體不差的,隨着蘇晉爛得發臭的屍身被找到,蘇家陷入了憤怒和恐慌中,恐慌還是絕大部分。
丘陵交鋒中,蘇何兩家聯手居然沒能擊破秦錚的力量,反而自家的繼承人搭進去一條命。滿家劉家也就算了,白家居然也同時倒向了秦錚,以鬥毆之名扣留了許多蘇家人,再一次削弱了蘇家手頭的實力。眼看着對方力量不斷壯大,蘇家自己的力量支離破碎,他們就是再傻也知道,靠家族力量去碾壓秦錚已經失去意義了。
蘇晉死了,暗花背叛了,蘇婕妤還拒絕了聯姻要求,甚至鬧出了小十七夜闖大宅,險些強行帶走蘇婕妤的戲碼。此刻的蘇家,已到了人人自危、風聲鶴唳的地步。
滿家和的葬禮,何家去鬧事了,蘇家沒敢去,其中也已經透露出退避三舍的態度。可秦錚卻擺出了不死不休的氣勢,暗花不斷在蘇家大宅附近出沒,顯然要一舉湮滅這個坑陷秦家的仇人。
生死關頭,還有家族恩怨麼?還有男女之分麼?還有私鬥內耗麼?沒有了。就在今晚,身處菊城的蘇家子弟一個不差全都聚集到了大宅中,沒有別的目的,只爲激將,只有逼宮!
蘇婕妤輕輕打開臥室門,露出一條縫,看了一眼,然後又一次關上。
門外傳來了希望又失望的嘆息聲,讓她心亂如麻。
那天拍賣後結束後,蘇婕妤用親吻和秦錚做了一次了斷,決定重新參與到蘇家的權力核心中去,本是打定主意的。可等她回到大宅時,卻發現蘇家的力量正在彙集。稍一打聽她就知道,蘇晉要前往丘陵,將秦錚身邊的有生力量一網打盡。
太輕率了!太大意了!蘇婕妤當即表示了反對,卻被直接送進臥室,還被要求向暗花下令。
激憤之下,蘇婕妤拒絕了蘇家的要求,被關在房中十幾天,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蘇家好像將她遺忘在大宅一角的臥室中,半個多月時間裡,除了前來送飯的老管家,她沒有見過任何人。
這天,她忽然問老管家:“損失大麼?”
心神不穩的老管家險些將午飯摔在地上,滿臉愁苦地看了蘇婕妤半天,還是搖搖頭,離開了她的臥室。
從他的臉上,蘇婕妤讀出了絕望。她知道,蘇家恐怕挺不過這一關了。
幾天以後,何家去滿家和葬禮鬧場,反被秦錚當衆打臉的消息傳來,讓蘇家人陷入了沉默。他們好像忽然想起了蘇婕妤的存在,才真正意識到這個曾一肩挑起蘇家重擔的女孩,或許就是挽救蘇家於水火的最佳人選。
從那天開始,一撥撥人來了又走,拼命遊說蘇婕妤重返核心,力挽狂瀾,都被蘇婕妤拒絕了。如果說那晚對秦錚表明態度是基於對家族的眷戀,那蘇家對她、對暗花的作爲就將這份眷戀徹底斬滅。
這樣的家族,真的還有存續必要麼?蘇婕妤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可令她萬想不到的是,等第二天醒來時,她發現臥室門外居然跪滿了人!
蘇家的人基本都在這兒了,密密麻麻跪了兩層走廊,爲他們的剛愎自用和排擠壓榨不斷懺悔。
蘇婕妤何嘗碰到過這種局面,驚得立刻開始扶人,勸他們趕緊站起來。誰知這些往日在她面前趾高氣昂的傢伙們算是鐵了心了,無論蘇婕妤怎麼勸,他們就只有兩種迴應——哭,然後乞求!
或許,他們也並不是無藥可救吧?蘇婕妤沒有小十七那麼決絕,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在她心中盤旋又消散,消散又盤旋,一晃就是三天……
“都是造的什麼孽啊!”蘇婕妤嘆道,打算矇頭去睡一覺,把這些事全部屏蔽掉。既然已經打定主意不管,那就堅持到底吧!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老邁的聲音。
“小六兒,給爺爺開開門!”
蘇婕妤心中一緊,趕緊打開了門,她可不想落下逼老祖宗下跪的罪過!
好在老祖宗還是講究身份的,他趕開周圍攙扶的人,顫顫巍巍走進了蘇婕妤的臥室,然後關上了門。在他身後,蘇家子弟們趕緊搶佔有利位置,希望能隔着門牆見證這場對話。
這是蘇家最後的努力,如果老祖宗都說不動她,那蘇家就只能等秦錚打上門了。
“唉!”老祖宗坐了下來,重重嘆了口氣,“不肖子孫啊!居然瞞着我去對付秦錚,那秦錚是好對付的嗎?小二兒死得冤啊!”這是演戲,也是必要環節,沒他的認可誰敢搞出那麼大陣仗?可他舔着老臉否認知情,菊城又有誰敢說他知道呢?
蘇婕妤點點頭。她有點厭倦這些東西了,即便對方是老祖宗。
老祖宗何等的眼光,立馬看出蘇婕妤的不耐,迅速轉過話題,說:“小六兒,你也說說。”
“老祖宗,”蘇婕妤慢慢地說道,“我不想再管這些事了。”她的語氣裡透出濃濃的厭倦,引起了門外偷聽者的轟動。
蘇婕妤是真打算退出家族核心了!如果這個消息放在往日,他們一定會彈冠相慶,因爲等這個無父無母的肉中刺自動退出後,蘇家就會落入他們的手中,任由擺佈!
但是今天聽到這話,他們高興不起來,甚至覺得憤怒。
一個丫頭,本來也就養你幾年就送出去聯姻了,讓你管家那是擡舉你,你還喘上了?還敢頂牛老爺子?
連跪兩天多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蘇晉的老爹蘇不經憤然起身,不顧老管家的勸阻一腳踹開了房門,大吼道:“你算什麼東西?吃裡扒外,連暗花都送出去了,現在老祖宗給你臉,你還敢拿喬?”他這邊罵着,喪子之痛就涌上了心頭,如果不是我兒子沒了,用得着求你這個賤人?
在他心中,始終都不認爲自己的兒子有錯,更不會認爲自己的兒子不成器。
蘇婕妤沒說話,只是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沒有憤怒,只有憐憫。
能盲目成這幅德行,就算蘇婕妤真的入局,能扶得起你們麼?
老祖宗眼中寒光一閃,衝蘇不經低聲說道:“出去!”
蘇不經神情一滯,憤憤不平地甩門而去,在老爺子的威亞下,他根本沒有再張嘴的膽量。
“不要理他。”老祖宗和顏悅色地對蘇婕妤說。
被蘇不經一罵,蘇婕妤的心裡反而敞亮了。她看着老祖宗,語氣溫柔地說:“老祖宗,風水輪流轉,蘇家並不是鐵打的門楹,婕妤沒能力撐起這個家。”
老祖宗搖搖頭,說:“別人說這話,我信,你說,我不信。最起碼來說,你還可以和秦錚談談。”
蘇婕妤一怔,喃喃道:“談什麼?”
“談情,”老祖宗笑起來,“秦錚需要的是什麼?是力量,可劉家的力量、滿家的力量、源家的力量還有丁子午的力量終歸是別人的,有了你,他就可以把蘇家的力量據爲己有。”
這話我說過,可是……蘇婕妤心裡發苦,沒有應答。
老祖宗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和秦錚談過這件事,他拒絕了,那是因爲他不願意附從於蘇家。你告訴他,只要他願意罷手,蘇家就是秦家,這個家他可以當!”說這話的時候,老祖宗的語氣變得激烈起來,顯然也帶着濃重的不甘。
但蘇婕妤喜出望外了,但她還是慎重地問道:“那二哥的事怎麼算?”現在蘇家大都把蘇晉的死算在秦錚的頭上。
老祖宗目光狡黠地看着蘇婕妤,問道:“你覺得小二兒是死在秦錚手裡麼?”
蘇婕妤堅定地搖搖頭。
“這就對了,”老祖宗神色平淡地說出了令蘇婕妤不寒而慄的話,“到我們這一步的人,說是他殺的,就可以是他殺的,說不是他殺的……那就一定不是他殺的。”
黑白,從來都不是分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