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萬章(下) (1)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1]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2]而不怨,厄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爲爾,我爲我,雖袒裼裸裎[3]於我側,爾焉能浼[4]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

“孔子之去齊,接淅[5]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6]而玉振[7]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註釋】

[1]橫:暴。

[2]遺佚:不被重用。

[3]袒裼裸裎:意爲赤身。

[4]浼:污染。

[5]接淅:即淘米。

[6]金聲:指釙鍾發出的聲音。

[7]玉振:指玉磐收束的餘韻。古代奏樂時,先由釙鍾起音,結束時由玉磐收尾。

【譯文】

孟子說:“伯夷的眼睛從來不看醜陋的東西,耳朵從來不聽邪惡的聲音。如果不是他理想的國君,他絕不侍奉;如果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他絕不使喚。如果遇到天下太平的年月,他就出來做官,如果遇到天下混亂,他就退隱而去了。凡是施行暴政的國家,或者是刁民居住的地方,他都不去。他認爲,和沒有教養的鄉下人相處,就像穿着朝服坐在泥土和炭灰上一樣。當商紂統治天下的時候,他隱居在渤海邊,等着天下歸於太平。因此,凡是聽到過伯夷的風範的人,原本貪得無厭的也會變得廉潔,原本懦弱無能的人也會變得勇敢堅定。

“伊尹則說:‘沒有不能侍奉的國君,也沒有不能使喚的百姓。’所以,無論天下是太平還是混亂,他都出來做官。他還說;‘上天生育黎民百姓,就是要讓先知先覺的人來開導教化他們。我就是先知先覺的人,我有責任開導和教化後知後覺的人。’他認爲,百姓中只要有一個男子或女子沒有享受到堯、舜的恩澤,就好像是他親手把他們推進萬丈深淵裡去了似的。這就是伊尹的以天下爲己任的態度。

“柳下惠不以侍奉兇惡的國君爲恥辱,也不因給予他的官職太小而拒絕做官。他做官時,從不隱藏自己的才能,並且能堅持按自己的原則辦事。即使不被重用,他也不怨恨國君,即使窮困,他也不會憂愁。如果是讓他和沒有教養的鄉下人相處,他也能自由自在,絕不輕言離開。他說:‘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赤身躺在我旁邊,對我又能有什麼污染呢?’因此,凡是聽到過柳下惠的風範的人,原本心胸狹窄的會變得寬闊,原本刻薄寡恩的會變得寬厚。

“孔子在離開齊國的時候,不等把米淘完就急匆匆地走了;但是在離開魯國的時候,他卻說:‘我們慢慢走吧,現在離開的是我的祖國啊!’所以,在應該快走的時候就快走,在應該慢走的時候就慢走,在應該隱退的時候就隱退,在應該出仕做官的時候就出仕做官。這就是孔子的風範。”

孟子又說:“在這些能被稱爲‘聖人’的人裡,伯夷是最清高的,伊尹是最有責任心的,柳下惠是最隨和的,孔子是最懂得變通的。另外,孔子可以被稱爲是聖人裡的‘集大成者’。所謂‘集大成’,就好比樂隊演奏,以釙鐘聲起音,以玉磐聲收尾。選擇釙鐘聲作爲起音是爲了有條有理地開始,選擇玉磐聲收尾是爲了有條有理地結束。有條有理地開始是智,有條有理地結束則是聖。智就好像是技巧,聖就好像是力量。這就像是在一百步以外射箭,能射到靶子上靠的是力量,能射中靶心靠的就是技巧了。”

【闡釋】

用今天的話來說,智與聖的關係也就是才與德的關係。這兩者誰重誰輕,關係怎樣?孟子用兩個例子作了深刻的說明:一是音樂。演奏一首樂曲,從“金聲”開始,到“玉振”結束,每位演奏者始終都要發揮他個人的智和聖的作用,僅有一種是不行的,唯有智聖合一,才能取得圓滿的演奏效果。二是射箭。智好比技巧,聖好比力量。力夠無技巧,能將箭射到靶,但不能中的;有技巧無力,同樣不能中靶。唯有技巧與力量的合一,即智與聖合一才能射中靶子。

孟子實際上在此提出了教育人的“智聖合一”的思想,亦即應該使被教育者德才兼備,品學兼優。從儒家傳統看,十分注重道德,孟子也不例外。但他又自有特點,既重道德同時又重知識,而且是道德與知識的合一。這是很有道理的。再從實踐看,正確處理道德與知識的關係,在教育中的確有重要意義。如果培養的學生有道德、無知識,或有知識、無道德,或知識與道德均無,這三種情況都證明教育的失敗。誠然,知識低的人,不一定道德就不好,但總的看,道德與知識是相輔相成的。常言說“教書育人”,二者缺一不可。教育工作者要爲社會培養出“德才兼備”的年輕一代,對孟子提出的“智聖合一”的謀略,值得重視,引爲借鑑。

這是孟子着力讚頌、推崇孔子的一章,尊孔子爲“集大成”之聖者。後世孔廟中的“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的牌位,即依據孟子的這一評價而來。

孟子認爲,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人雖是聖人,但他們在如何匡正世道人心上只以一方面見長,且各執一偏之見而有其弊端;只有孔子是全面的,能兼衆聖之所長而無其弊,故稱集大成之聖者。爲什麼三子者“偏”,而孔子能“全”?照朱熹的解釋是:“所以偏者,由其蔽於始,是以缺於終;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禮。三子猶春、夏、秋、冬之各一其時,孔子則太和元氣之流行於四時也。”這就是說,伯夷等人由於開始時是用一個極端去匡救時弊,時間一久,矯枉過正,結果又走向相反的一個極端去。所以僅以一個方面善其始,就不能全其終。例如伊尹鑑於當時天下多退而寡進的時弊,而救之以“任”,即樂於自爲,而以天下之重自任;但其結果又產生多進而寡退之弊端。伯夷在伊尹之後,針對這一弊而救之以“清”,即潔身自好,保持清貧的節操;但其結果又出現潔己而傲衆的時弊。柳下惠在伯夷之後,鑑於這一弊端而救之以“和”,即俯身而同衆,顯得隨和不拘。而孔子分析了前面的長處及其產生的弊端,認識深刻而又全面,既能善始,也能善終,猶如樂章中之金聲玉振,綜合地加以解決,遂成爲集大成者。

從一個片面去矯正另一個片面,結果又產生出新的片面;再用又一個片面去矯正新的片面,結果又產生與之對立的更新的片面……如此循環往復,終不得要領。匡正世道人心如此,而中國數千年中,下一個王朝匡正上一個王朝的弊端,結果又產生新的弊端而遭致滅亡,也莫不是這樣的狀況。體制註定了是不可能找到萬世長治久安之策的。

孟子在這裡羅列的,是四種聖人的典型:伯夷清高,伊尹具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柳下惠隨遇而安,孔子識時務。比較而言,孟子認爲前三者都還只具有某一方面的突出特點,而孔子則是集大成者,金聲而玉振,具有“智”與“聖”相結合的包容性。

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伯夷過於清高,清高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所以他最後要與叔齊一道“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但是,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觀念也就由此生成,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或許也正是由此觀念出發,伯夷才被推崇爲“聖人”之一。伊尹“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是我們曾經說過,“把歷史扛在肩頭”的人。其實。他的這種精神,正是曾子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平”?

所以,伊尹是非常符合儒教精神的“聖人”之一,歷來也的確成爲儒家所津津樂道的古代聖賢人物。但他的這種精神,在進入所謂“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時期後,已被視爲過於沉重,過於執着的“古典意識”,與“輕輕鬆鬆過一生”的現代生活觀念格格不入,或者說,已不那麼合時宜了。柳下惠一方面是隨遇而安,另一方面卻是堅持原則,我行我素。隨遇而安體現在他不至於侍奉壞的國君,不羞於做低賤的小官,不被重用不抱怨,窮困不憂愁。這幾句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可就太困難了,尤其是後面兩句,的確人有聖賢級的水平。

所以,傳說柳下惠能夠做到“坐懷不亂”,具有超人的剋制力,聖人的風範。最後說到孔聖人。事實上,到後世,尤其是到我們今天仍然家喻戶曉爲聖人的,四人之中,也就是孔聖人了。孟子在這裡並沒有展開對孔子的全面論述,而只是抓住他應該怎樣就怎樣的這一特點,來說明他是“聖之時者”,聖人中識時務的人。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孟子所強調的,是孔子通權達變,具有包容性的特點,所以纔有“孔子之謂集大成”的說法。而且,由“集大成”的分析,又過渡到對於“智”與“聖”相結合的論述,而孔子正是這樣一個“智”、“聖”合一的典型。說穿了,也就是“德才兼備”的最高典範。

【原文】

萬章問曰:“敢問友。”

孟子曰:“不挾[1]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2],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爲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3]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爲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4]也,入雲則入,坐雲則坐,食雲[5]則食;雖蔬食[6]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7]於貳[8]室,亦饗舜,迭爲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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