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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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延昭在院子裡轉了許久,終於進屋。

水波半躺在榻上,閉目養神,此時聽見動靜,才睜開眼。

沐七走到他身邊坐下,從桌上拾起一顆金色的橘子,剝開皮,塞了一瓣進自己的嘴,又塞了一瓣,給水波吃。

水波嘴裡含着橘子,含含糊糊地道:“我聽說,朝廷文武百官,有九成歸順你們慶朝?”

沐七笑了笑,點頭。

水波嘆了口氣,殘存的手臂擡起來,看着修長蒼白的手指,嘆了口氣:“也不奇怪。所謂君臣義,本就不只是對臣下的要求,君王無仁義,又哪能強要百官忠心耿耿?”

如果他只是尋常官員,也是會毫不猶豫地拋棄豐朝這艘破船,無論怎麼看,沐家執掌天下,也不會比豐朝更差了。

奈何他是水波,奈何——“皇帝舅舅負了天下人,卻不曾負我,所以,天下人負他皆可,我卻不能負他!”

沐延昭微笑:“我知道……你已經盡了全力。”

水波目光柔和下來,轉過頭,靜靜地看着沐七那一雙從始至終,都明亮清澈的眼睛:“我這幾天總是在想,想了很多過去的事兒……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我去參加楚州刺史老太太的壽宴,當時你也在。”

“錯了,還要更早。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你曾經在江夏孫家莊遇到了一羣土匪?不過,你遇到土匪的次數多了,怕是印象不深吧。”

沐延昭一怔。恍然道:“怎麼會?我就是遇見再多土匪,那一次,卻是第一次那般勞心勞力。”當時,他從江夏回到涯州。累得病了半個月。可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值得,當年那幫土匪的大頭領,如今已經成了他很重要的手下,孫鏢頭十幾年爲他鞍前馬後,勞苦奔波,着實不易。

只不過,沒記得那裡面有水波什麼事兒,到是——飛白幫了他一個大忙!

那一年。沐延昭才十二歲,漸漸地正式接手他家師傅的職責,那時。涯州沐家雖然也是老牌子世家,但在銀錢方面,多少還有點兒困窘。

沐家和江夏的程家談了樁生意,現在想來,其實那一點兒皮貨生意,實在算不上重要,可在當時,沐家很缺銀子,哪怕是一點兒小生意,也需重視。爲表鄭重,沐七公子便親自送貨,挑了涯州的永城鏢局護送。

沐家的商號,十幾年前,並不算特別大。也就是中等的商號。比多如牛毛的小商號體面些罷了,永城鏢局。卻是涯州乃至於全大豐,赫赫有名的大鏢局,做這樁小生意,當然用不着鏢局費多大的心,只是看沐家的面子,派了十幾個押隊的鏢師,十幾匹駑馬。

一路不急不慢地走到江夏地面。

一個老成持重的永城鏢局鏢頭,忽然打馬上前,低聲道:“郎君,情況有點兒不對,您避一避,退到後面去。”

尋常商旅,一說起土匪強梁,就嚇得兩股打顫,可沐延昭到對土匪並不懼怕。

他年紀雖小,卻是跟着師傅歷練多年,光是隨着沐家商號出行,就遇上了七八次土匪打劫,心裡明白,真正的悍匪並不多見,大多數都給鏢局面子,尤其是像永城鏢局這樣硬招牌的。

土匪打劫,也只是求財,一般都是挑軟柿子捏,遇上硬茬子,退避者多,畢竟,拼死拼活殺一場,就是最後搶了貨物,還不夠傷藥費,何苦來哉?

他們現在走的商路,都是大批商隊走過的,算是熟路,雖說也偶有土匪攔路打劫,但真正嗜殺的悍匪很少,要不然,這裡也形不成商路了。

鏢師指揮着商隊圍成一圈,把鏢車護在中央。

沐延昭規規矩矩地退到保護圈內。

永城鏢局,別看只出動了十幾個鏢師,但能進這種大鏢局的,個個都是老手,經驗豐富,幾乎沒用多長時間,一衆鏢師,已經手持武器,緩緩散開,有人壓陣,有人一路衝到鏢隊前方,彼此掩護,陣型整齊。

大傢伙剛剛準備好,路邊忽有人高呼一聲:“上!”

黑壓壓一片一頭,就從路邊叢林中衝了出來!

等這些人一衝出來,沐延昭就嚇了一跳,不是因爲他們有多麼悍勇,也不只是爲了那足足幾百個人頭,比商隊的護衛加起來多幾倍。

而是因爲這羣人真不像土匪!

除了領頭的那幾個,一身彪悍氣息,大約是行伍出身,其他人,莫不是面黃肌瘦,衣不蔽體。

手裡也沒有什麼刀劍,不過是木棍,鐵叉,剪刀,菜刀,還有拎着磚頭的,扛着擀麪杖的。這不奇怪,如今鐵器都是管制品,尋常人家上哪裡去找什麼刀劍武器。

但人的的確確很多,而且,這夥人大約是餓急了眼,眼珠子通紅,悍不畏死地衝上來,眼看着就要闖入第一道防線。

一個個高呼大喊:“衝,反正活不下去了,拼死撈一把,也好過餓死。”

一羣土匪,一臉的悲壯絕望,卻顯然是下定決心,嚇不退,驚不走。

這樣的因爲生活所迫,被逼到絕境的人,反而比正經的強盜,更讓人頭痛。

連永城鏢局一羣見慣了場面的鏢師,臉色也不大好,這羣土匪人數太多,他們鏢師也是血肉之軀,不是銅牆鐵壁,一個人讓十好幾個人圍住,哪怕都是花拳繡腿,也受不了。

畢竟,這一羣鏢師不是真正江湖上的高手,也只是受過一陣訓練的普通人。

被土匪的氣勢一衝,鏢師也忍不住腿軟。

領頭的一個老鏢師,忍不住走到沐延昭身邊,低聲道:“郎君。咱們敵不過,不如罷了,貨物就給他們吧。”

沐延昭點頭,“這些貨物。咱們都不要了。驚一驚馬,把鏢車給他們。”

貨物再重要也重要不過人命,土匪太多,總不能讓鏢師和護衛拿命去填,他一聲令下,幾個護衛衝過去,一刺拉着鏢車的馬,六匹馬一驚,長嘶不已。一路小跑,就衝入了土匪羣中。

這些人是要劫財的,哪裡真能讓貨物跑了。立時顧不得人,通通圍上去,連拉帶拽地控制住鏢車,土匪頭領更是掄起菜刀,連砍帶削,很快就把貨箱上的麻繩給砍斷,劈開箱子,貨物咕嚕嚕地倒下來,裡面的皮料滾落!

領頭的土匪一愣,呆了呆。臉上不覺露出濃重的失望之情,不只是他,便是其他的土匪,也失落的很。

其中一個大約只有十幾歲的小土匪,眼淚都要落下:“怎麼不是糧食?”

當此亂世。黎民百姓。哪裡會需要這些皮料,虎皮。貂裘,價值千金,再是好東西,在他們眼裡,也比不上五穀雜糧,比不上白花花的銀子。因爲他們沒有門路,也沒有時間,更沒本事用最快的速度把這些東西脫手,換不到急需的生活物資。

可無論如何,對方已經交出貨物,留下人也沒什麼用了。

“罷了,放他們走。”領頭的那人嘆了口氣,低語,“聊勝於無,咱們想想法子,看看這些東西能換多少柴米,總要把這冬日熬過去才行。”

領頭的伸手拉住馬車的繮繩,轉身就想走,其他人也多耷拉着腦袋,準備離去。

永城鏢局的鏢師們,都鬆了口氣,能少去一場血戰,總是好的。

緊張的氣氛稍稍放鬆了些,跟在沐延昭身邊的一個鏢師,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苦笑:“這就對了,我看你們的樣子,都是附近的村民,也不像悍匪,喊打喊殺,像什麼話!”

他這句話一出,沐延昭便皺眉,心裡嘆息。

果然,本來已經轉身準備離去的土匪,再一次站住腳步,收到一半的‘武器’,也再一次握緊。

這些人的臉色,煞白煞白的,看向衆人的目光,都隱隱露出驚懼。

一個穿着打扮雖不好,卻有幾分斯文的中年男子,扭過臉,直愣愣地瞪着沐七身邊的鏢師:“你認識我們?是了,我想起來了,昨天你在劉嫂子家討了碗水喝!”

那鏢師一呆。

“殺!”那中年文士閉上眼,惡狠狠地吼道。

幾乎只是眨眼間,這羣本是烏合之衆的土匪,再一次衝了上來,此次,他們更兇猛,幾乎只一個碰面,第一道防線就有崩潰的跡象。

那領頭的土匪,似乎有些不忍,卻被中年文士一把抓住胳膊:“沒辦法,你該知道官府的狠毒,咱們作孽,做就做了,總不能讓村裡的老少受累!他們要是活着回去,等着我們的只能是官兵的圍剿,要是咱真是土匪也就罷了,可村裡還有幾個出息的後生,總不能連累他們……”

廢話雖多,但中年文士語速快,也就片刻工夫,鏢師們一看這些人發狠,也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下手毒辣,一轉眼就砍倒了十幾人,可土匪人多勢衆,漸漸地,防守也開始出現漏洞。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道黑影閃現,一下子衝入人羣,所過之處,哀嚎聲一片,所有人不是斷了胳膊,就是瘸了腿,那人一手抓住沐延昭的胳膊,帶着他飛躍而起,落在鏢車那高高的貨箱上。

沐延昭嚇了一跳,那些土匪也被忽然而來的血腥突襲,嚇得渾身顫抖,他們畢竟不是真正的土匪,被鏢師們殺了十幾人,又讓人用如此的恐怖的手段斷手斷腳,看着鄉親們在泥濘的土地上打滾哀嚎,還能拿得住武器,全賴心裡對家人的擔憂。

齊飛白扶着沐延昭的胳膊,很認真地道:“我沒再爲了錢殺人,這是爲了你,不算違約。”

沐延昭失笑,咳嗽了一聲,轉身看着已經士氣全無的土匪:“我知道,你們本都是尋常老百姓,若非世道不好,實在過不下去,也不會出來拼命,你們放心,我說話算話,說把貨物給你們。它就是你們的了,而且,我也保證,至少。我和我的人。都不會去通知官府,此事到此爲止,就當沒發生過,如何?”

沐延昭年紀雖輕,也是風塵滿面,但他自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度,讓人心折。

領頭的土匪和中年文士面面相覷,好半晌,那中年文士才遲疑地道:“你怎麼保證。自己說的是實話?”

沐延昭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氣度不凡,明顯來頭很大。這種貴人,捏死他們這羣平頭百姓,比踩死一隻螞蟻,也難不到哪裡去,就這般放人,中年文士是無論如何都不敢放心的。

看着雖然心驚膽顫,還是努力握緊‘武器’,努力站直身子的土匪,沐七也撓頭,眨眨眼。笑道:“那你又想如何?反正,我不擔心。”

他隨手把身邊的瘦弱少年推到身前,“這傢伙別看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別說你們幾百人,就是你們的人數再多一倍。他殺不完你們。帶着我突圍而去,遠走高飛。絕無問題,只不過,真到了那個地步,就是我想放縱你們,也要爲戰死的鏢師兄弟,討個說法了。”

齊飛白生得相貌極好,目光純淨,人也瘦小,此時低眉順眼地站在沐七身邊,由着他推來推去,要是平常,誰也不會把這麼個‘小人兒’當危險人物,但此時此刻,他臉上身上還沾着血,地上被他打斷了手腳的可憐人還在哀嚎,任誰也明白,這人不好惹!

中年文士心下忐忑不安,土匪們的臉上,滿是絕望。

終於有一個漢子,受不住刺激,捂住臉嚎啕大哭:“我死了無所謂,可我老孃怎麼辦,他老人家三十歲守寡,辛辛苦苦才把我拉扯大,現在病在牀上,我這個當兒子的沒本事給她買藥治病,難道還要讓她老人家爲我傷心……”

他一哭,所有人都開始掉淚。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滿腹辛酸淚,經歷之悽苦悲慘,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沐延昭年紀尚幼,就算聰慧穩重,不比尋常少年,這種事情,還是見得少,臉上便不覺露出一分不忍。

那中年文士,眼珠子一轉,居然換了一副面相,扯着旁邊的土匪頭領就跪了下去,他剛纔喊打喊殺的時候,氣勢十足,這會兒一跪下,竟然也比別人看着更可憐:“郎君,今年春旱夏澇,蝗蟲肆虐,朝廷大肆征斂,我們村裡早就沒了餘糧,將將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昨天,孫尚他孃親,爲了給兒子多留下一口飯食,把自己吊在了樹上,要不是孫尚發現的早,恐怕是要魂歸黃泉……”

“郎君啊,我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放了你,我們全村都跟着蒙難,不放你,我們都是在地裡刨食的窮苦人,又哪是這位大俠的對手,您就發發慈悲,給我們指一條活路吧!”

此人在土匪中顯然地位不低,他一跪下,其他人也跟着屈膝。

“您要是不給我們一條活路,還不如這會兒就讓你的人砍掉我們的腦袋,小的引頸就戮,絕不反抗。”

中年文士一個手勢下去,哭聲一片,哭的見慣了悲苦的鏢師們,心裡都七上八下的。

沐延昭頓時傻眼,他一個小小少年,哪裡見過這種撒潑耍賴的手段,只能絞盡腦汁,看看有無辦法安頓這些人。

…………

“你收下一羣土匪不說,還東求西求,關係用盡,一個個地幫他們安排差事。”

水波的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沐延昭挑眉:“其實,我當時是想,這個中年文士腦子挺好,糊弄人,一套一套的,也算是人才,薦給我大哥,說不定有用。”

他那會兒年紀小,卻也看得出,這中年文士,就算稱不上不可多得的人才,可說他是個人才,也不爲過,至少,此人眼光不錯,能看得出沐延昭心軟仁善。

他也很明白,帶着村民當土匪,這種事兒絕對長久不了,就是今天沒有碰上沐延昭,說不定明天會碰上更厲害的人物,到時候,整個村子毀於一旦,也是極正常的,現在好不容易遇上了個貌似面慈心軟的貴人,還是個小孩子,似乎沒被世間的黑暗侵染,他要是不下定決心搏上一搏,恐怕老天爺都會唾棄他!

別看他的舉動像是胡鬧,可胡鬧之前,他觀察的很仔細,腦子也轉了好幾圈,衡量許久,才下定決心的——

主要是他們村子已經面臨絕境了,就是情況再壞,怕也不過和現在一樣,等死而已。

水波側過頭,看着現在身量修長,眉眼溫和的沐延昭,臉上的抑鬱之情,略略消融了些許:“當時我也在江夏。”

沐七一怔。

“當時我正在望川樓喝酒,就看見一人拿着沐家的牌子,進了江夏好幾家糧號,買了十幾車的糧食,我有點兒好奇,當時就沒走,留下來看戲了。”

水波嘆了口氣,“哎,要是我沒有留下多好,如果我的好奇心少一點兒,也許……”

他的話終究沒說出口,因爲到現在,他其實也沒有後悔,沒後悔和沐延昭成爲朋友,哪怕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他還是要說,生平能得沐七爲友,或許是他貧乏的生命中,難得的一抹亮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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