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儘可能多的與人交談,使出渾身解數讓他們開懷,即使他們展現出的是不可信的友誼,是假惺惺的祝賀,是毫無意義的廢話,是令人反胃的僞裝,但我依然討好他們,從他們的歡笑聲中,讓自己感受到溫暖。
我多麼希望這一刻能持續到永遠,如果可能,我想和緹豐長久的待在一塊兒,只要她不厭煩,我絕不願離開她,或是這兒的任何人,我的朋友。
但當緹豐叫我的那一剎,我暗暗吃驚,生出不祥之感。我隱隱覺得,這不可避免的一刻,終於到來了。
她說:“離晚宴開始還有一會兒,陪我走走吧,面具。”
我們手挽着手,走過人羣,接受祝賀。前來的嘉賓全是卡瑪利拉的血族,或是理想王國同盟的成員,連梵蒂岡的政要都沒有。於是化妝舞會規則在此刻被徹底擯棄,在徹夜的狂歡中成了一紙空文。
我見到貝雷特變成一匹長着獨角的駿馬,載着血族女性狂奔入樹林鬼.混;我見到雪怪令天空下起白雪,地面自動形成精雕細琢的雪人;我見到無策被年輕的血族貴族包圍,讓他展現無窮無盡的訓誡之力(他已經成了大名人,有人說他是現今最強大的血族,我對此並無異議)。
緹豐說:“厄休拉.薔薇剛剛與我見面了,她希望在冰島成立一個培養年輕血族的學院,教導血族歷史與訓誡之力。”
我說:“你應該吸納她的勢力,她能成爲你的王國中重要的盟友。答應她吧,她的提議是正確的。”
緹豐哈哈大笑,說:“前提是她不會在今天宰了我,凡是女人嫉妒起來。我可真有些害怕。”
我奇道:“聽你的口氣,似乎對女人意見挺大,你自己不就是女人嗎?”
她哼哼幾聲。說:“這全是你一手促成的,我真不知該懲罰你還是獎賞你。”
我突然見到綠面具在草坪上走過。無策見到她,像丟了魂一樣跟了上去,綠面具朝我眨眨眼,朝無策伸出手,無策於是如同奴僕一般被她俘虜了。
緹豐有些不悅的說:“這些不要臉的女人!用美.色來挖我的牆角,哼,可我拿無策這個混蛋沒什麼辦法。”
“爲什麼不讓格林.薇兒擔當要職呢?這樣也能拴住無策的心。”
緹豐稍有猶豫,點了點頭。說:“但這女人也鬼的很,天知道她有什麼野心,我不能完全信任她。”
但你的王國會一帆風順的,末卡維會在暗中幫助你,他操縱着混沌的紡錘,那是連耶和華也無法捉摸的命運之線。
她領着我走到一處演講臺上,演講臺背後有一大塊帷幕,血腥味兒從中傳出,讓我有些惶恐。
緹豐敲了敲酒杯,於是衆人齊刷刷朝這邊望來。
緹豐說:“諸位親愛的朋友們。我不想用繁冗的演講來令諸位掃興,那麼,讓我長話短說吧。”
她握住我的手。說:“這位面具,將在今後成爲我的丈夫,我會轉化他,讓他成爲真正的血族。”
臺下一陣歡呼,人羣涌動,掌聲不斷,有人拋灑鮮花,樂隊在奏樂,煙花升空。我有些眼花繚亂。
我想:“我能變成血族嗎?我本就是狼人,如果真的成了血族。那準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
她說:“但在此之前,請允許我向諸位展示我今天呈獻給諸位的驚喜!”
她拍了拍手。帷幕落下,強光亮起,我見到一具龐大的狼人屍體,被綁在了一根銀色的柱子上。
衆人驚訝至極,發出急促的呼吸聲,叫喊聲以及吞嚥口水聲。
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住了,精神凝固住了,時間凝固住了。
我認得這狼人的外貌,她雖然被折磨的慘不忍睹,但我認得她,我記得她身爲人形時的每一寸肌膚,也記得她成爲狼人時那特殊的毛髮。
那是加亞,我曾經熱情擁抱過的女孩兒,加亞。
她已經死了。
緹豐的聲音像是從水裡傳來一般模糊,她說:“就在昨天,兩位失去主人的屍鬼在附近的酒吧中見到了她,他們曾經在一座島嶼上見過她變身狼人,因此他們報告了我,而我捕獲並殺死了她。我對該隱發誓,這是我獨立完成的壯舉,我成功殺死了一位成年的強大狼人。”
兩位失去主人的屍鬼?
我見到在加亞的屍體旁站着兩人,那兩人此刻已經成了血族,應當是緹豐賜予他們的獎勵。
這兩人曾經隨德古拉前往蓋亞神廟的小島,他們就是在那兒見到加亞的,德古拉沒有殺死他們!我爲什麼當時也沒有殺死他們?
在衆賓客如潮水般的祝賀聲中,緹豐說道:“在這位女狼人死前,我讓人從她身體中抽出鮮血,製成了佳釀,以此款待諸位,這些美酒就在身後,諸位,讓我們暢飲仇敵之血,爲我們光輝的未來歡呼乾杯吧。”
我顫抖的走到加亞身邊,輕觸她乾枯的毛髮,她閉着眼,再也不會睜開了,她死了許久,靈魂不知前往何處,我無法讓她復生。
她爲什麼會如此愚蠢,孤身來到血族的大本營?這裡是卡瑪利拉呀,這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緹豐見我流淚,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可笑的是,這個女狼人在臨死前,許下的最後願望,是要尋找一位名叫馬斯克的戀人,哈哈,馬斯克,馬斯克,面具,你覺得這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我的手垂了下來,絕望之情充塞了我的心——她是因爲我而死的嗎?她居然來這兒找我!你讓我犯下了無可挽回的罪,加亞,我可愛的加亞,你爲什麼要把我逼入絕境呢?
緹豐又悄悄說:“我不會過問此事,也不想盤根究底,但我希望你今後老老實實的。不要再與狼人打交道,明白嗎?”
在那個剎那,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的存在。就是詛咒,永遠孤獨的詛咒。永遠跟隨着我,生生世世皆無法擺脫。
上萬年來的經歷都在不斷驗證着這一點。我殺死了最喜愛的弟弟亞伯,僅僅爲了一塊豬肉;我殺死了莉莉絲,因爲她起意背叛我;由於我,阿布希米亞德殺死了我曾經的妻子吉拉;血族之城毀於一旦,所有人都徹底離開,也是因爲我的緣故。
此刻,我終於記起我是誰了。
我名叫該隱。
我瘋了嗎?竟以爲自己是那位遠古的血族祖先?我多麼希望如此。但末卡維似乎堅信這一點,艾諾亞也不會持有異議。
我必須離開,斬斷所有的牽掛與姻緣,如果我不想與所有人最終反目,害的他們死於非命,我必須與所有人分開。
我說:“我明白了。”
緹豐笑了笑,說:“這就好,那麼,訂婚晚宴正式開始了。”
我說:“不會有晚宴了,血族。”
緹豐愣了愣。說:“你怎麼了?這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
我說:“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永別了,血族。永別了。這兒所有的人。”
緹豐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別鬧彆扭啦,也許我對你太嚴厲了,來吧,今天晚上,我會把一切都交給你,成爲你所能想象的最完美的妻子。”
隨後,她瞪大眼睛。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着我。
我的毛髮從身體各處長出來;我的肌肉如不斷膨脹的岩石;我的牙齒比食人魚還要鋒銳;我巨大的身軀彷彿一棵百年巨樹。
我發出嘶吼,走上一步。將加亞的屍體從柱子上取下,順手擰掉了一旁兩個新晉血族的腦袋。
又一陣刺耳的尖叫。這些血族也會害怕嗎?這是理所應當的,我希望他們如此,我必須絕情的離去,不留下半點恩情與友誼。我的自我放逐務必徹底而果決。
緹豐尖叫道:“面具去哪兒了!你是誰?”
我咆哮道:“我正是面具!你這卑鄙的血族,你殺死了我的愛人!我在你身邊潛伏了那麼久,便是爲了徹底毀滅所有的血族,可沒想到卻害死了我的摯愛!我早該殺死你了!桑吉特.緹豐!”
她渾身顫抖,淚水浸溼了衣領,她望了望身邊所有的賓客,霎時,她恢復了冷靜與果斷。
身爲狼人,身爲血族不共戴天的仇敵,我必須死,如此才能洗刷她的恥辱,否則她將威信掃地,無法再統領世界上的血族,理想王國的願望將徹底潰滅。
她身後的十位厄夜使者朝我衝了過來,令我欣慰的是,娜娜與無策只是在遠處觀望,目光驚恐而慌亂,但並沒有出手的意思。
我動了個念頭,於是那十位厄夜使者渾身的血液從身體各處涌出,他們痛苦的慘叫着,摔倒在血泊裡,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我大笑道:“我不是普通的狼人,你們這羣愚蠢的血族!我是狼人之王,我能剋制世界上所有的血族,我能讓你們體內的鮮血沸騰,也能讓它們流出體外,就算你們這兒的所有人一擁而上,也不是我的對手!”
更多震怒的血族朝我撲了過來,數量成百上千,他們皆是我的子嗣,我對他們體內的魔血有着無上的權威。我可以在轉眼間將他們全部殺死,但我不會那麼做。我所要避免的,正是這樣的情況。
於是我封印了他們的訓誡之力,然後狠狠的揍了他們。失去了魔血提供的力量,失去了訓誡之力,他們與凡人毫無分別,弱小的令人憐憫。
在如潮的敵人中,我見到了緹豐,她咬緊牙關,無助的站在原地,但她手中的黑血禁錮正對準我。
很好。
我朝她衝了過去,盡我所能發出嘶吼。她擡起頭,神情由驚恐變得茫然,由茫然變得憤怒,再由憤怒變得毅然。
她一劍刺穿了我的心臟。
我慘叫一聲,身子被無數荊棘纏繞,剎那間,我身體內的鮮血也開始噴灑而出,過了許久,我支持不住。躺在了地上。
我將大腦與心臟屏蔽,進入了長眠之中。僅僅留下最基本的意識,觀察接下里的情形。
失魂落魄的血族們圍攏在緹豐身邊。戰戰兢兢,驚魂未定。說着驚訝、不安、憤怒、恭賀與安慰的話,他們並未指責緹豐,因爲她救了所有人的命。他們怒罵我無恥的同時,也在天花亂墜的吹噓我展現出來的實力。
緹豐落寞的站了一會兒,直起身子,從人羣中走過,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強大血族望着她,如同望着不可侵.犯的女皇。
訂婚宴不歡而散。我的屍體被焚燒燬滅,薩佛林、萊特莉絲與緹豐暗自垂淚,輕蟬、無策與摯友先生沉默不語,綠面具別有深意的看着那吞噬我身軀的火焰,貝雷特仰天哀嚎,別人以爲他又在犯傻,但我卻明白,這是他身爲剛格爾血族對狼人同胞的哀悼。
娜娜.克里斯蒂娜居然哭的最爲傷心,甚至有些撕心裂肺,不知道的人。以爲她纔是今晚的新娘呢。
緹豐說:“娜娜,別哭了!犯不着爲這狼人掉眼淚!我們應該...應該慶幸我們及早發現了他,或者他自己暴露了自己。”
娜娜死命搖頭。哭泣道:“姐姐,你真的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嗎?面具他....他有無數的機會殺死我們,可他卻選擇....“
緹豐猛然掐住娜娜的脖子,怒氣衝衝的說:”住嘴!你給我住嘴!不然我也讓你嚐嚐被刺穿心臟的滋味兒。”
娜娜於是不再多言,擦拭眼淚,嚴肅的站起,朝我的屍體鞠了一躬,默默的退開了。
.....
這事兒該從何時說起呢?也許從我離開第二座血族城市之後說起比較恰當吧。
正如我所說,我是該隱。是血族的祖先,但在此之前。我是亞當之子,本也應當是第二代的人類。甚至是人類的祖先。
但後來亞伯的兒子賽斯享受了這一榮耀,他是我的侄子,我對此並不在意。
可我殺死了亞伯,受到了上帝的詛咒,從此以後,受因果律的影響,凡與我親密者,終將遭受厄運。
所以我必須不停的離開,拋棄過往,獨自漂泊。我試過自我毀滅,沐浴在陽光之下尋死,但沒用,這詛咒讓我永生,真正意義上的永生,也許上帝本人都找不到殺死我的方法呢。
在朝暉的恆雪山,吉亞斯德族系的立夫倫特精通一種叫做“洛基的詭計”的訓誡之力,可以遺忘一切,令自己變化爲面貌不一的凡人,不是嗎?他的技術很爛,只能令那效果持續一天。
而我呢?我可以讓這效果一直持續下去。如此一來,我就能忘記自己血族的身份,忘記那倒黴的詛咒,讓自己不必顧忌,追尋短暫的幸福與友誼啦。
由於這能力的效果影響,我時常顯得瘋瘋癲癲的,但這又有什麼關係?與因此收穫的友誼與快樂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麼。
我的腦子有些奧妙,我能將那些同樣可憐的靈魂接納進來,成爲我的同伴,雖然他們免不了最終離開,但至少這種情況下,他們不會因爲我的詛咒而遭受牽連。格林、末卡維、墨慈、海爾辛,他們皆是如此。
有他們相伴,我感到很快樂,真的,哪怕受人誤解,以爲我自言自語,只要我不再孤單,我就感到快樂。
而現在,新一輪的遺忘與重生,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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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叫我臉譜吧,在絕望之中,我的真實姓名已經被遺忘。無論是我自己,還是我曾經的親朋好友,我們就像是一羣自我催眠的人,爭相忘卻這不吉祥的名字,就彷彿躲避着某種神秘的詛咒一般。
我身在芝加哥,蜷縮在我不到十平方米的出租屋內,飢寒交迫,孤獨無助,楚楚可憐,渴望着富.婆或闊佬的包.養,爲此,我可以奉獻出我的一切,哪怕是我那鮮嫩多汁的肉.體。
我看着新聞,新聞中說,新的蟲災已經蔓延到美洲,亞洲與歐洲,世界各國正在想辦法遏制這可怕的災難。
可悲,可悲的發展,真是令人無奈,世界末真的要降臨了嗎?但對於我這麼一個窮小子來說,似乎日子如常。真正緊張的,應該是那些富人。
新聞中又說:“冰島的經濟發展迅速,堪稱歐洲的奇蹟。而且以和平著稱這座小國,居然抵禦住了蟲災的侵害,並派兵幫助各國抵抗這場浩劫呢。”
我腦中涌起模糊的印象,但總而言之,讓我先想法求得溫飽吧,也許對門的房東老太對我這樣柔.嫩的鮮肉垂涎已久,不管怎樣,我應該跑過去,試試我的運氣。
我推開門,恰巧見到一位我這輩子都沒見到過的大美女從樓下走了過來,她穿着白色連衣裙,膚色雪白,雙目清澈柔和,美麗的難以用言語形容。我深深呼吸一口,擦去嘴角的口水,目瞪口呆的望着她,一隻手伸向我那漸漸擡頭的小兄弟.....
她望着我,忽然笑了起來,苦惱的搖了搖頭,她說:“你好,我叫娜娜.克里斯蒂娜。”
我癡呆的說:“娜娜小姐?”
她說:“我可以去你屋裡坐坐嗎?”
不經我同意,她徑直走了進來。
我侷促不安,坐立不定,我家裡家徒四壁,只有一張椅子,一臺電視機,而她這樣柔弱美麗的少女,難道不怕我這瘋狂而強壯的男人嗎?
我問:“小姑娘,這周圍不太平,暴徒藉着世界末日的藉口正在騷亂呢,我勸你還是找安全的地方呆着吧。”
娜娜露出動人的微笑,她說:“你叫臉譜?真是奇怪的名字。”
我嚇了一跳,忙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娜娜笑得更溫柔了,她說:“我有一個朋友,他叫張千峰....”
我怒道:“本國人?我不認識什麼本國人,但我知道他們有錢,這羣暴發戶,怎是我大美利堅合衆國的對手?”
娜娜垂下腦袋,剎那間,我見到她流下眼淚。那眼淚晶瑩剔透,就像珍珠一般。
她說:“張千峰先生告訴我,每個人的行爲,都是有一定模式的,比如說,某個神秘的隱居瘋子,消費的方式與別人不同,起得名字也肯定古怪,一般窮困潦倒,孤身一人,但絕不會流浪街頭....”
我莫名其妙的問:“聽起來挺像我的。”
娜娜突然縱身抱住我,力氣之大,幾乎讓我渾身骨頭都被捏碎了。
我慘叫道:“救命啊,強.暴啦!你還沒付我錢哪!”
娜娜大哭着說:“我找了你整整十年!我知道,我終於找到你了,不管你叫臉譜還是面具,對我來說,你都是你,無論你的臉如何變化,你始終是你。”
我緘口不語,該死的,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我也有種想哭的衝動呢?
我低聲道:“娜娜.克里斯蒂娜,你爲什麼要揭開我的面具呢?你完全可以不動聲色的接近我,這樣,也許我們還能有幾年慢慢熟悉的快樂呢。而現在,我只能再度逃跑了。”
她吻了我,說:“那麼,我會再一次找到你的,我親愛的面具。我說過,我恐怕是世界上最倔強固執的血族啦。”
我閉上眼睛,體會這美輪美奐的友誼,感到身心愉悅,難以言喻。
如果我不再逃避,我能將這份友誼與溫暖守護到何時呢?
請原諒我的自私吧,娜娜.克里斯蒂娜,如果我巧妙的僞裝也無法將你甩脫,那我只能與你待在一塊兒,看看殘酷的命運會將我們帶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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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