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的堂叔家在縣城的東邊坡上,跟我小叔家離得不遠,都是自建房,而且也是木質結構——即使是2013年的今天,在晉平縣城裡木質結構的自建房依然還是有很多,其一是地靠林區,靠山吃山,造價便宜,第二是風氣如此,而且縣城也有很多山,建木房子方便。
沿着石板路走上半山坡,我跟着老江來到他堂叔的家中。
叩門而入,是老房子,地板踩着吱吱呀呀地響,而樓上則傳來一聲又一聲壓抑的哭聲。因爲之前打過了電話,老江他堂嬸和他媽都在堂屋等待着,旁邊還有幾個看熱鬧的親戚好友。我和老江從小一起玩到大,他媽自然認識我,熱情地招呼我,各種好話一齊遞過來,填到我的耳朵窩裡。
相較於老江他媽的熱情,老江他堂嬸就顯得有些木然了,不知道是因爲我太年輕了,還是家裡面出了太多事,導致腦子亂,搓着手,不知道怎麼說。
我也不難爲她,在堂屋和廚房裡走了走,隨意看了看這家中的風水佈置。
回到堂屋,我問樓上傳來的哭聲,到底是誰?
老江他堂嬸有些懊惱,說還不是那個死老頭子?要不是他天天鬧着讓老大媳婦抱着豆豆回來,哪裡會出這檔子事?現在可好了,他這個老頭子要掛球了不說,搞得我那大孫子也要跟着他而去,老大和老大媳婦天天哭嚎……
顯然,她被這一系列的事情鬧得頭暈,心中的煩悶和怨恨一籮筐。
我可沒有聽她訴苦的閒工夫,看着樓下堂屋這一羣鬧哄哄的人,神龕上香燭燃燒,將她們臉上獵奇的神情給照得更加真切,心中有些不喜,便叫來老江,讓他陪着我上樓,其他人不要跟着來,免得染了髒東西。聽我這麼一說,好幾個婆娘夥兒(東北話叫做:老孃們)都不樂意,嘀嘀咕咕地說着話。
老江他媽好是一通說,這些看熱鬧的醬油衆才懨懨離去,我並不管,踩着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來到了二樓的一個大房間裡。他堂叔家本來家道也殷實,所以房間裡的佈置還算齊全,在門後面的掛鉤上,還掛着一件黑色的制服。
老江領着我來到了牀前,喊了他堂叔幾聲,被子從裡面掀開來,露出一張憔悴的臉。
這是一個臉形方正嚴肅的中老年人,可以看得出平日裡保養得還不錯,眉目間也有一絲威嚴,只是眼角處的皺紋有些多,想來是經常上夜班。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睛,裡面紅通通的,佈滿了血絲,眼窩子裡還糊得有滿滿的眼屎,黃的白的一大坨,兩道淚痕順着臉頰流下來;頭髮根上好多白色的痕跡,間隙裡也有灰白的頭皮屑。
牀上的這個男人叫了一下老江的名字,有些疑惑地望着我,說這位是?
老江給我介紹,說是他朋友,也是一個很厲害的風水師傅,專門幫人看相收卦的,知道這裡出了事情,便請過來瞧了瞧。他堂叔並不信,但是事到臨頭,也由不得病急亂投醫,拉着我的手,說他倒是不要緊,就是去看看他孫子豆豆,千萬要救那孩子一命。
我說不要着急,先慢慢了解一番再說別的事情。老江是個極有眼色的人,搬了一把椅子過來,給我坐下,然後自己則出了門去,並且把門關上。
隨着木門吱呀一聲合攏之後,我坐直身子,開始跟老江他堂叔閒聊,問些事情。他穩定了一會兒情緒,有些猶豫地看着我,然後開始講起,說自從今年六月份監獄裡關押的一個老犯人自殺了之後,當晚值班的他就總感覺有些不對勁,渾身不自在。大概的經歷跟老江在我家跟我說的,差不離多少,只是說到前兩天他孫子出事,有一些細節,倒是值得我注意的。
老江他堂叔說他抱過他孫子之後,那肥嘟嘟的大胖小子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臉色發青,張開嘴也不哭,只是伸出舌頭來,雙眼瞪得直勾勾的。後來他媳婦兒把孩子搶過去之後,發現豆豆已經暈厥過去了,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跟着他大兒子跑到坡腳下的婦幼醫院就診。人雖然是暫時救過來了,但是呼吸不暢,還伴有壯熱、抽搐、哭叫打滾、屈體彎腰乃至昏迷等症狀,而且讓人覺得恐怖的是,醫生在孩子的屁股上面發現了一個紅色的印記,是一個古怪扭曲的符號,有點像別人書法家的印章。
而他兒子、媳婦以及他們所有人,都清楚地記得,這個印記以前是根本沒有的。
是什麼病?醫院根本就沒有一個定論,有說是中了病毒,也有說是生了蛔蟲,不過兩天過去了,目前依然還在檢查中。
在談話的時間裡,我仔細地觀察着他的臉,十二法門中占卜一節中講過相面,我從他的眉間,依稀能夠看到有一絲黑氣在縈繞,很隱約,若有若無的。
聊完了這些,我讓老江他堂叔放輕鬆,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心神放平靜。他依言照做,過了十分多鐘,在我和緩地催眠下,他發出了響亮的呼嚕聲。而我則走過去把窗簾給拉上,在這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一拍胸口的槐木牌,將朵朵給喚出來。我們是中午兩點多鐘從大敦子鎮出發的,到了江家已是下午五點多,那天的太陽並沒有出來,所以朵朵纔不會感覺到難受。
我讓朵朵幫我觀察,看看老江他堂叔身上,是否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朵朵噘着粉嫩的嘴巴,圍着這個半老頭子轉悠了一圈,然後掀開被子,費力地把他給掀翻過來。小傢伙將他溼淋淋的睡衣一掀開,露出汗漬潮溼的後背,一股酸臭,她有些嫌惡地搓了一會兒手,想了半天,不過還是決定開始行動:只見她小手已然搓得灼熱,然後頂在大腸俞穴上面,手指變換,不斷地敲打着這周圍的幾個穴位,啪啪啪,手法老練而純熟——這是給我按摩的時候學會的。
習過了鬼道真解的朵朵,其實還是有一些本事的。
過了一會兒,老江他堂叔噼裡啪啦放了十來個悶屁,把整個房間都薰得臭烘烘的。
門外都傳來了一陣咳嗽聲,接着老江敲門,問阿左沒事吧?
我頭也不回地告誡他離遠一點兒,他答應了一聲,然後樓道里傳來了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朵朵捂着鼻子,臉憋得通紅,說臭臭,好臭的屁啊……呃!小丫頭飄離得遠遠的,而這時候肥蟲子卻從我胸前浮出來,搖頭晃腦地飛到老江他堂叔的屁股處,黑豆子眼中流露出一種躍躍欲試的想法。
不過它沒有得逞,憑空伸出一隻手,朵朵揪着肥蟲子,跑到了一邊兒去。
我並沒有移開,屏着呼吸仔細瞧老江他堂叔背上浮現出來的那一個淡紅色的圖案。
這是一個很隱約的圖形,倘若不是朵朵,我還真的很難發現到:它不大,小孩兒巴掌寬,線條勾勒,似乎是一個人在跌坐着;也不是人,好像佛教裡面的羅漢或者菩薩,或者別的什麼;因爲線條模糊,看不清楚什麼,但是這羅漢的頭顱是重影,相疊而現,我與那線條凝結的眼睛對視了一下,有一種嗜血和邪惡的感情在裡面蔓延着。
我仔細地看着這圖案,過了十多分鐘,它又隱約到了皮肉裡,消失不見。
如此模樣,看來這並不是尋常的撞邪或者見鬼。凡事皆有因果,找不到其中的因,我是不能夠強行將老江他堂叔身上這印記給抹除的——別的大拿或許可以,但是我不行。當然瞧他這番模樣,一時半會兒倒也不用着急,現在更加緊要,是他的那孫子,聽說情況十分不好,所以我需要去看一看。
我將老江他堂叔給喚醒,然後言明我晚上再過來,現在先要去他孫子那裡瞧上一眼。
他自然千肯萬肯,喚了他老伴帶着我們下坡,去找他大兒子。
老江他堂嬸帶着我們下了坡,來到了婦幼醫院,醫院門口碰見了她大兒子蹲前面抽菸,地上一堆菸蒂。見到自家母親過來,他悶聲悶氣地叫了一聲,便又不理,自顧自地抽着煙。老江迎了上去,然後跟着他一番交涉,看得出來,老江的這堂哥有些不樂意,兩人甚至還吵鬧了一番,那個臉色憔悴的漢子掄起拳頭大叫道:“請什麼狗屁陰陽先生?罵了隔壁,我兒子都要掛球了,你們這些傢伙還來消遣我?”
我見他情緒激動,商量半天又要耽誤時間,走過去,一把掐住他的手,金蠶蠱一發力,他便渾身一僵,軟了下來。露了這一手之後,他也就半信半疑了,請着我進了醫院去。下午七點鐘的時候,我終於在婦幼醫院的病房裡,看到了老江的大侄子江豆豆。
當掀開這孩子身上薄被的時候,我不由得大吃了一驚:這麼濃郁翻滾的黑氣,幾乎凝結如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