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遠山長得是極好的。前世羅天珵自恃風雅,親自爲這丫頭取得名字,也曾喜愛過。
當然這種喜愛,稱不上男女之情,不過是對於一個漂亮可人的物件的稀罕罷了,這世間男子對待通房小妾的心態大抵如此。
說白了,通房就是爲了娛樂男主人存在的,表現得好,男主人當然會多疼愛些,若是哪日不合心意了,也就隨手丟到一旁,再換一個更漂亮更可人的就是了。
但羅天珵涅槃重生,對待如花似玉的通房們,自然與常人不同。
或者說是因爲前世甄妙的紅杏出牆,又造成了他殺人充軍,受盡苦楚,他對所有女人的心態都和尋常男子不大一樣了。
見這麼個可人兒等在這裡,完全沒想到是在等他,還以爲要鬧什麼幺蛾子。
他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眸光比這夜色還要深沉,聲音冷的沒有一點溫度:“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樣冰冷的腔調,就像一盆冰水潑在了遠山身上,把她淋了個透心涼,渾身起了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彷彿身處的不是溫暖春日,而是寒冬臘月了。
她臉色隱隱發白,可想到在羅天珵往這邊走時就捏碎的藥丸,還是有了些信心。
那種香味並不濃,被女子慣帶的香遮掩,不可能被人察覺。
更重要的是,她運氣不錯,這幾日她一直等在這裡,只有今日等到了世子,她根本顧不得猶豫。就直接捏碎了藥丸,若是世子沒有飲酒,這珍貴的藥丸就浪費了。
現在近在咫尺,她已經聞到了從世子身上傳來的隱隱酒氣。
看,連老天都站在她旁邊,她有什麼理由不成功呢?
遠山暗暗給自己打氣,上前一步。一雙含露美目凝睇着羅天珵。聲音柔的就像春日的水波:“世子爺,婢子在等您,天黑路滑。婢子給您挑燈。”
羅天珵薄脣緊抿。
他當然懂得遠山的意思。
若說前世幾個通房裡,遠山倒是對他有幾分真心的。他丟了世子位子又因爲殺人充軍,只有遠山去看了他,還塞給他幾十兩銀子。
那是他最狼狽最悽慘的時候。那份情他一直記在了心裡,後來在戰場上生擒了羅三郎。曾問起過對他盡過心的這丫頭的情況,羅三郎冷笑着告訴他,遠山早就死了,田氏不想讓她們幾個守着。要把她們配人,遠山就一頭碰死了。
他還記得羅三郎那憤恨又鄙視的表情:“大哥,你看。凡是和你親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呢!明明是你做錯了事。卻不接受懲戒,要去當亂臣賊子,害得我們鎮國公府在京中步履維艱!”
羅天珵聽了,對那丫頭的忠貞是有幾分動容的。
當然,田氏因爲遠山給羅天珵送銀子的事刻意報復,要把她配給一個得了花柳病的管事,三郎並沒有提,因爲他壓根不知道細節。畢竟是大哥的通房,三郎肯定不會留意的,不過是無意間聽到下人們議論幾聲,才知道了有這麼回事兒。
所以對遠山,羅天珵雖打定了主意和其他通房一樣疏遠,可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同的。
怎麼個不同呢?
如果是垂星、靜水等在這裡,說出這番話來,恐怕他直接踢飛了走人,換了遠山,他好歹有個耐心拒絕:“不用你挑燈,我看得見。”
他說着大步從遠山身側擦身而過,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傳來,不知怎的,心頭就微微熱了起來,腳步不自覺一頓。
遠山立刻拉住了羅天珵衣袖:“世子爺——”
羅天珵低頭瞧着那隻拉着他衣袖的玉手,皺了皺眉,看着遠山。
“世子爺,婢子不敢奢求旁的,只想給您照個亮,求您不要拒絕婢子,行麼?”她擡着眼,眸子中波光流動,掩不住那份情意。
不知怎的,羅天珵就覺得心頭更熱了起來。
面對那張滿是依戀的臉,他下意識地想,皎皎似乎從未這樣過,哪怕她已經開始喜歡他,可喜歡和深愛的區別,還是一眼就能看個分明的。
他就是這麼貪心的人,總是想從她那裡攫取更多。
那香味悄無聲息的鑽進羅天珵鼻子,他心緒有些亂了。
“走吧。”鬼使神差的,他點了點頭。
遠山臉上立刻綻放了個笑容,那笑容中滿是純粹的感染力,在這朦朧月色中有種難言的美麗。
任何一個人,見另一個人爲了他,露出這樣全心全意的笑,恐怕都沒法不動容。
不知不覺間,那種先入爲主的戒心就淡了幾分,反倒是前世那雪中送碳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
二人一前一後往前走着,遠山離羅天珵不過幾步距離,彼此能聞到對方身上的味道。
他聞着她身上傳來的那股幽香,她嗅着他身上傳來的凜冽酒香,兩種香氣交纏縈繞在四周,氣氛在這一刻變得分外**起來。
以至於羅天珵進了門,才驚覺這是西跨院,遠山的屋子!
他的身體,甚至在他沒留意的時候已經有了反應,下腹處的竹青色直裰被撐起了一個小帳篷。
“世子爺——”見他有了反應,遠山再也忍不住,身子軟軟的依偎過去。
那香味越發濃郁了。
站在角門的木枝,幾乎是飛奔着進了屋子。
她是三等丫鬟,又是前不久才頂替絳珠上來的,是以並沒有近身伺候甄妙的資格,眼下天又黑了,她這樣跑進來,就被白芍攔住了。
“大奶奶正在沐浴呢,慌慌張張跑進來做什麼?”
木枝急得跳腳:“白芍姐姐,我看見,看見世子爺進了西跨院!”
白芍臉色立刻變了:“當真?”
木枝連連點頭:“我親眼看見的,白芍姐姐,你快去告訴大奶奶啊。”
白芍轉身欲走,忽然又停下了。
別說世子爺的身份,就是任何一個男人,去睡自己的通房,主母難道還能反對不成?
大奶奶要是知道了,不過是白白傷心罷了,和世子爺剛剛緩和的關係,會不會變得更糟?
要是那樣,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白芍轉瞬間起了這個念頭,聽到屋內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又搖了搖頭。
她是大奶奶的大丫鬟,可以一心維護主子,卻不該逾越雷池,擅自替大奶奶做主。
白芍快步走了進去。
甄妙剛沐浴完,披散着頭髮赤着腳坐在牀榻邊,阿鸞正拿了軟巾給她絞頭髮。
聽到動靜聞聲望去,見白芍身後還跟着木枝,有些詫異地問道:“白芍,怎麼了?”
屋子裡就是阿鸞和夜鶯,白芍自然不用避諱什麼,可那話要說出來還是有些艱難,她暗暗吸了口氣,才道:“大奶奶,木枝看見,世子爺去了西跨院兒!”
現在不是白日,去西跨院意味着什麼,在場的人誰都明白。
阿鸞用來給甄妙絞頭髮的軟巾就落在了地上,她忙俯下身撿起來,有些不敢看甄妙的眼睛,示意夜鶯再換一條新的。
夜鶯卻愣在那裡,忽視了阿鸞的示意。
一時之間,屋內氣氛凝滯了。
還是甄妙開口問道:“世子去了誰那裡?”
衆人看向木枝。
木枝道:“婢子瞧着,世子爺進了沉魚的屋子。”
“世子去那幹什麼?”甄妙皺了眉。
幾個丫鬟同時嘴角一抽,又忍不住扶額。
爲什麼這麼尷尬又讓人心塞的事兒,由大奶奶說出來,就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見甄妙還在等着人回答,白芍硬着頭皮道:“大奶奶,您一直吃着藥,不能伺候世子爺,想來世子爺是,是——”
甄妙訝然:“世子要睡在遠山那?”
她是真的沒想過羅天珵是去睡遠山的。
在她想來,連兩人關係最糟糕的時候,他都沒有去睡過通房,現在二人相處漸入佳境,他根本沒有道理做出這樣的事來。
她是一點一點的把他放在心上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沒有在和她相處的同時,睡着數個女人。
不是說她就了不起,就比別的女人高人一等,人家的夫君都這樣,憑什麼她就矯情?
可她畢竟是來自不同的世界,一個男人同時睡着數個女人,她理智上知道在這裡是常態,感情上卻沒法接受,她當然不能怎麼樣,但至少可以守着自己一顆心,不放在這樣的男人身上。
但羅天珵是用自己的行動化解了她的擔心,讓她慢慢喜歡上他,那麼,她便願意相信他。
夫妻之間,愛可能還要排在信任之後,才能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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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想好好在一起過這漫長一生,他有着前世噩夢般的遭遇,那麼,她願意做先付出信任的人。
“阿鸞,趕緊幫我把頭髮擦乾。”甄妙吩咐了一聲,側頭對白芍道,“白芍,你去西跨院一趟,對世子說等他處理完事情,就過來,我還等着他呢。”
“大奶奶?”白芍不可置信。
大奶奶竟然沒有惱怒,還以爲世子爺是因爲有事纔去了遠山那裡,這怎麼可能!
“去吧。”
白芍欲言又止,終究轉身退下。她出了房門,走進夜色中,提着昏黃的燈籠,隨着離西跨院越來越近,腳步越發沉重了。
大奶奶她,還是會傷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