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黃昏時分, 蘭璃和君無瑕一行行至一片樹林,見天色已晚,前方也沒有投宿的地方, 連可以借宿的農舍也沒有。蘭璃便忖着提議不如在這裡將就一晚。還非常貼心的主動說讓君無瑕在馬車上睡, 自己和莫問在外面睡。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 君無瑕居然對沒有片瓦遮頭的夜宿方式也能接受, 只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 便點點頭說那他也在外面睡吧。
她確實意外。
不過後來她才知道其實人家出門的準備是做的很充足的,一到夜裡,莫問就從包袱裡拿出了一個木雕枕頭, 還有一張疊好的棉布和卷好的白狐毛毯,把地上的落葉拂了拂, 然後三下兩下就給君無瑕搭好了簡易的地鋪。
蘭璃看的目瞪口呆。原來他居然還帶着枕頭?居然……帶枕頭!
君無瑕瞥到她的神情, 挑眉道:“你有什麼問題?”
“沒……”她呵呵搖頭, “沒什麼問題。”說着上前去把他從椅子上扶了起來。
君無瑕一手撐着柺杖,一手自然而然地被她接過搭在肩上, 慢慢挪動了兩步然後坐在了鋪好的地鋪上。
蘭璃拉過毯子給他蓋在腿上,忽然輕輕笑了笑。
君無瑕莫名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其實每回我看見你站起來的時候都會覺得好神奇,”她想了想,“就像……怎麼說呢,像是終於和你靠的更近了一些, 總覺得你可能下一刻就會走過來抱一抱我。”
他僵了一僵, 眼中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這些話你怎麼說起來一點障礙都沒有?我從沒見過哪個姑娘像你這樣。”
“咦?”蘭璃一臉訝異狀, “這幾年我不是一直在讓你瞭解我麼?我以爲你應該已經很習慣了。”說完又覺得哪裡不對, 定睛看着他, “你在哪裡見過很多姑娘?”
君無瑕笑了笑:“你以爲呢?”
她抱着手臂皺眉看他:“我以爲你眼睛裡只見到一個叫蘭璃的姑娘,我聽說她人還不錯, 你還是要專一些比較好。”
泛着微紅的火光映在了她的臉上,像是她對他表白那天的模樣。
君無瑕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指腹輕輕擦過她的臉頰,看着她瞬間愣怔的樣子,笑道:“髒了。”
蘭璃盯着他,良久才反應過來懊悔自己本該抓住他難得主動親近自己的機會說些什麼。卻見他又再微微一笑,說道:“早些休息吧。”
她被他搞得莫名又忐忑,看着他已經躺了下來,隨即也趕緊倒下來躺到一旁。
“我不對你做什麼,”蘭璃一邊把已經靠近邊緣的身子往外面挪了挪,一邊表明心志,“我就是蹭你半個地鋪。放心,不搶你被子來蓋的。”
君無瑕默默看了她一眼,脣角似泛了絲笑意一閃而過,擡眸看向天幕。
入眼處,皓月當空。
“誒,毒梅花,”蘭璃的聲音再度混着夜風飄來,“我們聊聊天吧。”
“你想聊什麼?”
“聊聊你的事,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的那些,什麼都可以。像是比如你是怎麼遇到師父的。”
君無瑕沉默了片刻,說道:“那年我娘死了,我在街市上流浪,然後遇到了他。”
很簡單的一句話,也沒有起伏的語氣,但她心裡卻驟然一酸。
“你那時候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沒有說話,眼神變得有些虛渺,像是陷入了那久遠的回憶中。
蘭璃蜷着身子,卻把腦袋靠地離他近了些,輕聲道:“都過去了。”
他側過臉淺淺一笑:“嗯,都過去了。”
夜風穿林而過,沙沙沙的樹葉抖動聲響在靜謐的夜裡,伴着篝火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莫名讓人越發清醒。
君無瑕看了一會兒已經閉上眼睛睡去的蘭璃,然後又看向被飄來的浮雲遮住一角的明月,並沒有太多睡意。
這樣的日子還會有多久?他不知道。蘭璃什麼時候會後悔,想明白了現在不過一時衝動,又或者終究順應了理性的那一面知道與他沒有可能而回歸家族的安排,那時候……他想,晚些再來吧。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狐毛毯,側過身子往蘭璃身邊挪了挪,然後拉開毛毯,搭在了她身上。
***
這一夜君無瑕一直覺得睡得不太踏實,腦海裡一直迷迷糊糊地似虛似實,心中明白正處於夢境,卻又不自禁陷入那些陳舊模糊的畫面中。
如此反覆。
他聽見夢裡有個孩子在哭,然後有個女人的聲音對他說:“無瑕,你要記住,不管旁人如何說,你永遠也不可看輕你自己。君子無瑕,世無其二。你的名字,你要懂得。”
他隱約知道說話的女子是誰,卻怎麼努力也看不清她的樣貌。記憶如水墨氤氳的畫,那人影,一片模糊。
耳邊忽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他乍然從夢中驚醒。
茂密的樹冠和大亮的天色霎時映入眼簾。
他剛深呼吸了一口,蘭璃的聲音就歡歡樂樂地從一旁傳來:“毒梅花你醒啦?”又道,“看我去前面山溪裡捉了三條肥魚來,待會保管你佩服我的手藝。”
君無瑕慢慢坐了起來,莫問也正好走過來打算服侍他起牀,卻一眼見到他臉色有些不對勁,便問道:“公子,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沒什麼,睡得不大好。”
蘭璃聞言也轉身走了過來,關心道:“怎麼了?是不是受涼了?”說着就要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卻被君無瑕輕輕抓住手腕。
“其實是因爲你睡覺的時候打呼。”他眉眼淡彎,帶着一絲戲謔。
“你胡說!”蘭璃突然就覺得臉有點發燙,“我從來不打呼的!”
君無瑕說:“你睡着了所以不知道事實有時候是比較殘酷的。”
“……”蘭璃不死心地眼巴巴轉向莫問,“小莫問,告訴我你家公子是血口噴人……”
黃衣少年滯了滯,默默轉頭去看一丈外那棵大樹下長的不知道叫什麼的野草。
君無瑕勾起脣角笑了笑,又瞅了一眼她身後正架在篝火上燒烤的魚,擡了擡下巴,說道:“你注意點兒火候。”
“現在是講究這些的時候嗎?!”蘭璃鼓起了腮幫子,“我就給你吃烤焦的,就給就給!”
說着就轉身氣呼呼地走了,然後坐下氣呼呼地給魚翻了個身。
***
簡單吃完東西,三人便繼續上路。
蘭璃看着窗外的沿途的景緻,忽然道:“快到雍州地界了。”神情平靜,聲音也少了平日的輕快調皮,像是君無瑕不太熟悉的那個她。
“你要回家看看麼?”他問。
她沉吟了片刻:“也沒什麼事要急着回去,做完正事再說吧。”說完看着他,笑了笑,“想跟我回去見家長了麼?”
“……”君無瑕無力地搖搖頭,“你想太多了。”
“毒梅花。”蘭璃忽然輕輕握住他的手,認真地看着他,“我娘可能不會太喜歡你,但她也不太喜歡我,所以你不要覺得是因爲你有什麼不好的地方。至於我爹和爺爺……我爹這個人沒什麼脾氣個性,很聽我孃的,雖然也不是不太喜歡我,但也不太親近我,所以他應該不會發表什麼意見。我爺爺嘛,倒的確是山莊真正的話事人,他雖然對我們比較嚴格也很講規矩,但並不是不講道理,你對他多笑笑,他不會太在意你是侍梅公子這件事的。”
君無瑕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愣怔。
“你會不會,想得太遠了……”
“兩個人既然決定在一起當然要考慮未來,難道你認爲我這方面很不靠譜?”蘭璃警覺地看着他,“該不會其實是你想着遲早要同我分開吧?”
“咳……”君無瑕乾咳了一聲,“我只是覺得有些問題可能會比你想的更復雜,你還是不要太樂觀。也許,他們真的不同意呢?”
“不同意就算了吧。”蘭璃張口就答,顯然也是早就思考過這個可能的。
見他驀地怔住,她才笑道:“那就不要他們同意了,我好多年前就不在他們面前哭着要什麼東西了。這種事,自然更不會。”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又說了一句,“我不會像姑姑那樣,因爲一樁不樂意的婚事結束人生。”
“你姑姑?”
“哦,我沒對你說過吧。”蘭璃道,“就是我爹的妹妹,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她,因爲我出生時她已經不在了。我小時候有一次聽見我爹孃吵嘴,我爹說要不是因爲他們逼阿如嫁給一個什麼山主,她也不會跳崖自盡。我娘卻說那是她自己害了自己,卻留下爛攤子讓他們收拾。”
她擡了擡眉毛,一笑:“挺沒意思的八卦,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