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知了猴(下)
突然要宴客,還是十多二十人的桌席。
含釧笑盈盈地招呼着人分成四桌落座兒——店裡都是四方桌,沒放圓桌,當初想的是做精緻小廚,如今烏壓壓一羣人過來,沒辦法,只能分桌而坐了。
國字臉高額頭的京兆府尹坐在主位左側,留了一個空兒出來。
含釧想,這便是留給那位曹家公子爺的主座兒了。
拉提手還沒好,含釧沒留在廳堂招待,一頭扎進竈屋,盤點了現有的食材,樣式種類倒是多,水缸裡既有新鮮的活肥鱔魚,也有幾尾精神頭十足的鮮魚,籠子裡養了兩隻光鴨並一隻小母雞,冰窖藏了羊腿子和幾匹上好的豬肋排,壓箱底的好貨如干鮑、魚翅、燕窩等等便不說了,怎麼着也能輕輕鬆鬆上一桌極好的席面。
這倒不難。
難就難在,怎麼攢?
總要做好了,贏了受請的人口碑,纔算是給胡文和做了臉面吧。
含釧摸着下巴想了想,索性挑了四斤鱔魚活殺,放寬油將鱔段裡的水分炸幹,與蒜頭、蔥結、豆油、砂糖、青紅酒一起放入小盅裡燉,鱔魚熟後形似肉卷,色澤金黃,富有彈性,這樣燉出來的鱔段用筷子夾起後,兩端下垂不斷,食之極爛,味道濃厚酥香,是江淮菜裡很有名的燉生敲。
俗話裡“小暑裡黃鱔賽人蔘”,習武藝者多喜食之,雖當今聖人在宮中禁了鱔、蛇類的食材,然在市井內沒這麼多的忌諱,關上門吃幾口,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兒。
這菜是專爲江淮人和武官做的,算是應景。
好吃!
香!
配上酒、配上夜色,這點兒壓根不夠一個人幹完的!
嗯.前提是不讓人知道這是蟲子
含釧親端着乾煸椒鹽知了猴出了竈屋,一擡眼便看見那國字臉高額頭三品大員身側有人落了座兒。
眼神一晃,落在了火炕邊上的鏤空竹簍子上。
拉提眼瞅着自家掌櫃的把一筐蟲子倒在了水槽裡,佝着頭洗洗刷刷後,然後加鹽和適量水將那些蟲子浸泡了一會兒,起鍋燒熱油,手背試了試油溫後再將瀝乾水分的蟲子放進油鍋裡來回翻炒,沒一會兒就竄出了奇怪的香味。
香香脆脆的!
一口咬下去,飽滿的肉填滿整個脣齒。
太濫賤了。
規規矩矩、平平無奇一桌,沒菜眼。
高鼻大眼,膚色極白,眼睛微微上挑,不說話間帶有幾分自矜與貴氣,一開口說話嘴邊卻有兩隻小小的梨渦,看上去親切和睦,如春風拂面、溫文爾雅。
知了猴。
奇怪的中原人啊
豬肉羊肉雞肉鴨肉那麼多,爲啥要吃蟲子呢?
再看自家掌櫃的撒了粗鹽、胡椒粒、花椒粒兒進去翻炒,拿勺子舀了一隻戳到他跟前。
含釧希望吃過她做菜的人,放下筷子能品評一句,“.這道油酥鴨子香酥脆口,那道白灼花螺新鮮脆嫩.”
哇哦。
做菜和作畫寫字,在她看來真沒啥區別。
搖頭的結果是,蟲子被遞得更近了,便要貼着他的臉了。
嗯.而且還是蟲子。
做菜,特別是做席面,二十來個菜,四冷四熱的前菜、八到十個熱菜、兩個羹湯、兩個小食、一盤時令果子,每道菜都得做好,可這樣人家能記住哪道?花費一個時辰吃完一桌席面,難道就讓人得出一個總體評價,“還行,挺好吃的”?
這或許是普通食肆的要求。
但是今兒個來做一道椒鹽知了猴做“菜眼”,倒是應景——六月初夏是吃知了猴最合適的日子,肥瘦適宜且肉質飽滿,若再晚一些,知了的殼就變硬了,吃起來費牙。
這是今兒早上賈老闆送過來的。
卻不是含釧的標準。
嗯,關於老胡啊。
含釧認識到自己的要求過高,但對不起,她沒想過改。
拉提驚訝地看向含釧。
拉提默默搖了搖頭。
拉提驚恐地看着眼前這隻張牙舞爪的焦褐色的蟲子,慌張地搖了搖頭。
宮裡頭沒吃過這個,這東西壓根就進不了御膳房。
含釧也笑道,“初夏時節吃知了猴是最好的,各位食客還請動筷嚐嚐。”
好吧。
自家掌櫃的聲音很沉,“吃!做廚子的,什麼都得吃!還要不要當掌勺了?別說蟲子,便是大腸、豬嘴裡的天花板、裝食物的肚胃,雞鴨的腸子、爪子、舌頭,兔兒的腦袋全都得吃!當廚子的不能有忌口!”
古話說,君子遠庖廚。含釧以爲這是男人爲躲避做飯撒下的彌天大謊——作詞是字與字的碰撞,做飯則是食材與食材的交流更替,都是由單個兒變整體、由一變十的過程,都充滿了變數與賭-博,都是等待旁人品評的被動品,憑啥作詞就高人一等,做菜就骯髒低賤?
含釧擬完菜單,將需要時辰燜煮的菜上竈,把備好的前菜與熱菜陸陸續續端了出去,站在竈臺前思考這桌席面的“菜眼”。
含釧都能想象各宮娘娘們吃到這蟲子時,花容失色的表情。
含釧一擡頭,那男子也擡頭,含釧一邊笑着同其頷首致意,一邊將知了猴輕手輕腳地放在桌上,溫聲介紹:“.唯夫蟬之清素兮,潛厥類乎太陰。曹植曾寫過一首蟬賦,記錄了蟬的一生與天敵,最後說道蟬最大的天敵是‘廚子’,便足見它的好吃。”
是個很年輕的男子。
一筐子蟲子。
又做了鴨包魚翅、水晶餚肉、松菌蝦仁、鯉魚蓴菜川湯片兒.都是口味清淡、滑潤鮮香的江淮菜。
衆人笑起來。
拉提:.
什麼叫兔子的腦袋?
爲什麼要吃兔子的腦袋呀??
拉提懷疑含釧在騙自己,卻找不到證據,只能尖着手指地捻一塊嚐了嚐。
白爺爺聽含釧說完都默了半晌,理解過後一個悶勺掛到含釧後腦門,“你以爲你這是在做畫兒?畫一張賣一張叫好一張!呸!就是那些個文人騷客,也得他死了入土了,他的那些畫兒、那些詞兒才能出名!”
這要求挺高的。
菜眼,便是一桌菜的點睛。
總得有幾個菜,記得住,說得出,下次來,還會點。
其實他一直沒變,從胡爺爺敲打他要找門當戶對的媳婦兒,他未置一詞,到發生鍾嬤嬤打地契官司,他發現含釧有後臺選擇情緒複雜地回看食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人性劣根的那一面。當含釧還是個剛放出來的小宮女,需要他照拂的時候,那沒問題,挺胸而上。
可是當含釧做到的成就超過他和他的想象時,他會覺得Hold不住了,會找藉口貶低別人,會覺得他都做不到憑什麼其他人做到了?
這是又卑又亢。
但是我又重看了上一章,最後一句寫得不好,太市儈了,我改了,各位麼麼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