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叫花雞
含釧扶着牆，發出的聲音嘶啞卻高亢。
帶着一絲魚死網破的決絕。
吳三狗轉過頭來，昏暗的燈光中，含釧看到了他慌亂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釧戳穿了他們是誰，就意味着明日白鬥光和內膳房掌事姑姑都會知道——在掖庭裡對宮女兒行兇搶劫，要收杖責三十並趕出宮去！這娘們兒是內膳房的紅人，白鬥光和張姑姑都護着她，長樂宮更是看重她
若是讓她活着回去了
吳三狗徹底轉過身，把臉暴露在了亮光下。
“別！你別去！”吳三狗的同伴明顯慌了，“把墜子還給她吧！她明兒個就出宮了，不會願意耽誤自個兒出宮時辰的三三狗！”
吳三狗甩開同伴的手，向含釧走去。
含釧扶着牆，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後退，退到了拐角空地處，捂住發痛發澀的喉嚨，大聲喚道，“來人啊！搶劫了！吳三狗搶人了！”照理說，掖庭每時每刻都有人當差值夜的，含釧一手緊緊扣住紅牆，一手捂在腰間，她腰傷了，走不快，吳三狗三步並作兩步，一手揪住了含釧的頭髮，含釧仰着頭餘光裡看見吳三狗的同伴站在不遠處，手裡寒光閃現。
含釧淚眼婆娑地雙手俯地，努力擡起頭看去。
含釧脖子上輕鬆了許多！
從遠處小小的、隱隱約約的熒光，變成了一大團明亮的、溫暖的黃澄澄的光。
“先起來吧。”
含釧喉嚨一哽。
腦袋裡空白一片，已經無法呼吸了。
這金釵子大概能買三個葫蘆玉墜
不過片刻，含釧眼前霧濛濛一片，手腳徹底是去了掙扎的氣力！
葫蘆玉墜
今天她卻要死在掖庭。
含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將小刀拔出後，手壓在吳三狗的肩頭趁他吃痛還沒反應過來，一下子又扎進了他的右眼！
這個小姑娘卻單單爲了葫蘆玉墜不要命
若是她不怕死，她還會將夢裡的場景再演一遍。
吳三狗雙目瞬時淌出殷紅的鮮血！
若說剛纔的哭，是因爲被卡住了頸脖無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現的反應，如今的哭如小獸嗚咽，不明白爲什麼哭，更不明白怎麼樣才能不哭
含釧滿臉是血，急促喘氣道，“給我滾！我只要我的玉墜！”
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奴只能拼命”
他極爲敏銳地感知到了眼前這個小姑娘刻骨的傷心。
巷子裡，只剩下了含釧與徐慨兩個人。
含釧如被燙着了，眼神趕忙從那帕子上移開，將玉墜子往懷裡一塞，埋着頭，囫圇福了個禮，聲音喑啞，“時辰不早了，奴奴還有事主子爺大恩大德，奴無以爲報往後”含釧突兀地止住話頭，頓了頓，再深福了禮，慌亂逃竄。
燈光左右搖晃，將那個身影的面龐隱沒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薄脣輕抿，狹長上翹的眼角印刻在濃眉之下，衣襟處隱約一抹柏葉的銀子，就像仲秋被風吹響窸窣的松葉林。
徐慨輕輕點頭，隨從將燈放在地上，他終於看清了含釧的樣貌，滿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襬的血跡快乾了，臉上一片髒污，左臉腫了起來，有擦傷也有撞傷，一雙眼睛或許是因爲淚水的沖刷，很亮很亮。
含釧一手緊緊捏住小刀，一手在吳三狗袖兜裡扯出了那條絡子，玉墜子還帶着吳三狗的體溫，含釧艱難地深嚥下一口長氣，背靠在牆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蘆玉墜，企圖將吳三狗的氣息盡數擦去！
含釧將頭埋得更低了，眼神從那隻手上移開，硬撐着靠在牆上站直了身，低聲道，“謝過主子爺相救”她手裡還攥着那隻葫蘆玉墜，來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見了。
同伴拔腿就跑！
含釧埋着頭，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開口，聲音極爲沙啞，“奴不比主子爺，奴的命還沒有這玉墜子值錢。”
含釧忙佝下頭，手撐在地上努力讓自己站起來，可腿太軟了，腰也疼得厲害，虎口的傷口完全裂開了，鮮血爭先恐後地涌出。含釧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手。
清朗平和的聲音，聽起來很冷冽。
她最怕死了。
同伴被嚇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突然之間！
吳三狗應聲向後倒去！
“咻——！”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裡更吃驚了，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平緩，“爲了一隻玉墜，搭上一條命值得嗎？”
含釧眼眶突然一酸。
含釧一咬牙，捂住腰間的手一下子抽了出來，那把雕蘿蔔花的小刀沒有任何阻礙地猛地深插進了吳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吳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鬆開含釧的頭髮，捂着眼睛向後退去！
值得嗎？
可就爲了這隻葫蘆玉墜？
太可笑了。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板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張氏，怕張氏陰鷙地說“你們去做一對泣血鴛鴦吧”
一點燈光從小巷的盡頭，緩緩走來。
含釧將小刀猛地扎進吳三狗的腹腔，誰知他絲毫不爲所動，胳膊肘上的力氣卻越發大了！
徐慨看着含釧，看着這個紅腫的臉都擋不住清麗靈氣的小姑娘，垂着頭，任由眼淚砸在地上。
那盅菌菇肉沫粥
含釧緩緩閉上眼睛。
含釧被帶得倒在了地上，雙手撐着地，埋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過迫切，含釧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眼前灰濛濛的，不知是眼淚迷濛了雙眼，還是因呼吸不暢導致的眼黑眼昏還未消散！
含釧還沒緩過氣來，只覺喉嚨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釧用盡吃奶地掙扎，卻見吳三狗雙眼如兩隻黑窟窿，臉上兩行血淚，似是被她激出了同歸於盡的血性！
徐慨面無表情地遞給含釧一張帕子。
徐慨看清了含釧相貌後，有些吃驚，穩了穩，再一頷首，隨從沉默地將吳三狗喉嚨上的松葉殺器取了下來，腳上像有風似的，尋着吳三狗同伴的腳步向巷子深處追去。
像烤制叫花雞時將滅未滅的火苗。
明天她就出宮了。
“哐當！”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牆一點一點往外走的模樣，蹙了蹙眉，隨從已經回來了，雙手呈上了一件東西，在徐慨身邊附耳輕道，“那人還搶了小姑娘一支金釵子”
燈後是一襲身量頎長、脊背挺拔的身影。
徐慨掂了掂重量。
昏暗晦澀的油燈下，含釧迷迷濛濛地看着檐角變成了三疊重影。
含釧的眼淚根本止不住，低着頭，兩行淚瘋狂向下落，“被記載在冊的宮人若病死、被打死，宮裡只會賠給家裡十兩銀子，若是犯了錯本就該死，家裡不僅一兩銀子都拿不到，反倒有滅門之災”
不值得的。
徐慨雙眉緊蹙，擡頭看過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單薄，滿青的宮裝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見她，她拿石頭砸死了一個太監，第二次見她，她拿小刀扎瞎了一個太監，她還爲他煮過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將金釵握在手裡，開口淡淡地，“把這兩具屍體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