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拍擊着海岸,發出悅耳的嘩嘩聲。
蘇煙將樑喜的繡鞋縫補好,用小剪刀剪斷絲線,蹲下來,將繡鞋端端正正地擺在地上。
樑喜歪着頭,望着他低下去的側臉,黛眉微揚,笑道:
“這麼看着,你長得其實挺英俊嘛!”
“噯?”蹲在地上的蘇煙愣了一下,迅速從她的鞋子上縮回手,擡起頭,用驚詫的眼神望着她。
“我是說你的長相,挺英俊嘛,如果能把鬍子剃掉就好了,你蓄鬚看起來好奇怪。”樑喜將繡鞋套在腳上,踩了踩,說。
蘇煙不知道該說什麼,僵硬地笑笑,站起來,訕訕地站在岩石前。
“你不喜歡剃鬍子嗎?你這個年紀還用不着留鬍子吧?”樑喜對他的長相起了興致,開始評頭論足。
蘇煙在自己下巴的鬍鬚上摸了摸,訕訕地笑道:
“我不蓄鬚總是會被人當成姑娘,他們都說我男生女相,所以這樣子更好。”
“男生女相?”樑喜一愣,好奇地看了一眼他低下去的臉,突然俯下頭,湊過來,從下往上仔細觀察他。
蘇煙唬了一跳,她突然靠近,他連她纖長的睫毛都看清了,他下意識跳開,差點摔倒,他用驚詫的語氣磕磕巴巴地道:
“公、公主……”
“男生女相指的是男人相貌秀氣,比女人還要美麗的意思,這在相貌上是一種誇獎,至於是男是女,這和長相有什麼關係,男人是靠氣勢取勝的,阿味哥哥也比女孩子漂亮,小時候常常被當成女孩子,可你看他像女人嗎,誰要是說他長得像女孩子,他會把對方廢掉的。”樑喜雙手抱胸,認真地說。
蘇煙尷尬地笑了一聲:“我哪能和回味比。”
“的確比不了。”樑喜點了點頭,“不過現在說的不是能不能比,而是是不是男人和長相沒有關係,我沒覺得你像女人啊,雖然你會做針線。”
蘇煙看了她一眼,這算誇獎嗎,反正他聽了之後高興不起來,他訕訕地笑笑,不語。
“你做針線好厲害,比我還厲害,你是怎麼學的?”樑喜問。
“自學的。”蘇煙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回答,“我家雖然有三個姐姐,可大姐一直不在家,二姐三姐都不會做針線,奶奶眼睛不好,只有我娘,我娘還要爲家裡不停地操勞,我那時候沒什麼本事,書也念不好,想着爲娘分擔一點家事,就開始學着做針線,本來以爲很難,沒想到挺容易的。”
樑喜沒有嘲笑他,她點了點頭,轉身,重新靠在岩石上,笑說:
“你是和姐姐長大的,也難怪。我雖然也有姐姐,但姐姐比我大很多,都出嫁了,我是跟着哥哥長大了,所以我父皇和母妃總說我沒有規矩,我母妃說我像個小子成天就知道上躥下跳,沒個安寧。”
蘇煙沒想到她會安慰他,頓時覺得她親切了不少,笑了笑。
“不過我還是覺得是不是男人和長相沒有關係。”樑喜說。
蘇煙聞言,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
“你不急着回去嗎?”樑喜看了他一眼,問。
蘇煙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是想趕他走還是隨便問問,他並不想回家去,他低下頭,沒有做聲。
樑喜看了他一眼:“你該不會離家出走了吧?”
蘇煙嚇了一跳:“咦?”
樑喜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像在研究似的。
“沒有。”蘇煙乾笑着回答。
“幹嗎要撒謊?說不出口嗎?”樑喜追問。
她在這時候出奇的敏銳,出奇的直接。
蘇煙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想說沒關係。”樑喜並不在意,手往旁邊一揮,“那就看看大海吧,我悶了時會看大海的,看過了就會很開朗,然後繼續玩樂。”
蘇煙對她的這句話沒有防備,聽完了撲哧笑出聲來。
“今天的天氣真好。”樑喜笑着說,雙手撐住身後的岩石,一個輕盈地躍起,她倒着坐在了身後的石頭上。她居然跳了上去,就像兔子似的,她坐在石頭上,搖晃着一雙小腳,哼着小曲,望着一片金紅的海洋。
蘇煙擡頭看了她一眼,她忽然給他一種很安定的感覺,他的心在這一刻似乎變得平靜下來。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我想參加一次會試。”蘇煙微低着頭,輕聲說。
樑喜看了他一眼:“你不回如文學院去?”
蘇煙搖了搖頭。
“是麼?”樑喜淡淡地說。
她沒有因爲他的逃避看不起他,這讓他安心,他接着說:
“我想自學到會試開始,等考完會試之後,不管中不中,我都會回鄉去,幫二姐搭理酒樓。”
“如果真中了,你不做官嗎?”樑喜沒有嘲笑他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問。
這又讓他忐忑的心安穩了一層,他搖了搖頭,笑着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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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適合做官。”
“沒有適不適合,只有想不想,只要想,無論什麼樣的困難都可以克服,說‘不適合’,那只是你的*並不強烈。”樑喜看着他說。
蘇煙微怔,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在她的注視下垂下頭。
“我父皇說,做官可不是爲了光宗耀祖,封妻廕子,而是爲國爲民,想維護什麼或者想改變什麼。”樑喜笑眯眯地對他說,“會試是爲了給朝廷選拔優秀人才,可不是爲了讓你爲自己的學業寫上完結的,這不是遊戲。”
她語氣溫柔,說的話卻很刺人。
蘇煙訕訕地笑,尷尬地說:
“是我忘形了,纔會在公主面前放肆,我這樣的學問,即使進入貢院也未必能考上。”
樑喜看着他,道:“這是兩回事。我想,你不是因爲長相才被人說像女孩子,你是因爲弱氣又畏縮纔會被說三道四,可即便是女孩子,弱氣畏縮也是會被嘲笑的。”
蘇煙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很尷尬,就因爲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所以才覺得尷尬,他垂下頭,僵硬地勾着脣角表示自己沒有生氣,可是他現在已經十分想回去了。
樑喜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冷不防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擡起來面向她。她坐在石頭上,依舊晃動着兩隻小腳,歪着頭,一臉清純。她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會兒,說:
“我覺得你還是應該把鬍子剃掉。”
“公、公主……”蘇煙驚慌失措,全身僵硬,詫然地看着她。
“你在怕什麼?”樑喜問。
“噯?”
“我五哥說在學院的時候你書唸的很好,就是膽子小,你到底怕什麼?”
蘇煙的嘴脣動了動,他說不出來。
“說自己想說的,做自己想做的,然後要麼被認同,要麼被反對,被反對大概會可怕些,有可能被打一頓或者被殺掉,爲了避免被打被殺,就要用聰明的辦法去說自己想說的,去做自己想做的,這不止是官場,在哪裡都一樣。只要不是傻瓜,這‘聰明的辦法’很快就能掌握,你看起來很聰明,只要你想,不會有問題的。可你不想就沒有辦法了。”樑喜說。
蘇煙被她說的啞口無言。
“公、公主……”他被她捏着,很不舒服,下意識動了動下巴。
樑喜就鬆了手。
蘇煙低下頭,就在這時,一隻大個兒的海蟑螂突然從身邊的石縫裡爬出來,把他嚇了一跳,他向後跳了半步。他害怕昆蟲,不過最近他一直在努力改正,看見海蟑螂已經不會像從前那樣跳起來尖叫,甚至哭泣,他是個男人,過了十五歲之後他的性別意識變得非常清晰,正是因爲清晰的性別意識他纔會對自己的軟弱感覺到苦惱。
他擔心樑喜會害怕海蟑螂,吞了吞口水,鼓足勇氣正打算去抓。
哪知那隻海蟑螂爬得飛快,在他吞口水的工夫已經從側面爬上岩石頂端,就在樑喜的手旁。
蘇煙怕她會害怕,連忙邁上前。
沒想到樑喜也注意到了那隻海蟑螂,她皺了皺眉,就在蘇煙以爲她會跳起來尖叫時,樑喜手起,一巴掌拍在那隻倒黴的海蟑螂身上,直接拍扁。然後她一面用香噴噴的帕子擦拭着掌心,一邊蹙着眉,厭惡地說:
“我最討厭蟲子了,每次看見都噁心的想親手拍死!”
蘇煙驚詫地看着她,嘴巴長得大大的,已經可以塞進去一顆鵝蛋:“……”
海水嘩啦啦地響,樑喜依舊在用帕子用力擦拭手掌,一邊擦拭一邊抱怨,而此時她又一次顛覆了她在蘇煙心中的形象。
……
夜深人靜。
蘇妙和蘇嫺坐在漆黑的小花園裡,有點偷偷摸摸的。
兩個人並排坐在長鞦韆上,用腳有一下沒一下地搖動着鞦韆。
“我不管了,明天晚上我去問!”蘇嫺沉默了一會兒,說。
“還是別問了,萬一不是你想的那樣,反倒問糟了。”蘇妙滿腹糾結地說。
“你自己都在懷疑,還來說我?你看景陽長公主那個樣子,我看了都起一身雞皮疙瘩,要是再不問清楚,以後嬋兒被賣了咱們都不知道。你不是也問過小回兒了,他告訴你景陽長公主過去有過一個女兒,還在襁褓中時在雲臺島上丟了。”
“雲臺島離豐州很遠呢。”
“遠近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丟了一個女兒,然後她看中了嬋兒。”
“就算她真那麼以爲,也沒用處,嬋兒全身上下一塊胎記都沒有,怎麼認?難道她還打算說‘我憑感覺認定了你是我女兒’?”蘇妙哼了一聲,說。
“你就那麼怕知道嬋兒不是你妹妹嗎?”蘇嫺盯着她,突然問。
蘇妙一愣。
“你一直以爲你們是雙生姐妹,雙生姐妹和普通的姐妹還是有區別的,所以你害怕知道事情真相?你害怕嬋兒她真的不是你的雙生妹妹?”蘇嫺低聲問。
“什麼不是雙生妹妹?三姐不是二姐的雙生妹妹?這是什麼意思?”不可思議的聲音自背後響起,是男孩子的聲音。
蘇妙和蘇嫺嚇了一跳,同時回過頭去,提着紙燈籠的蘇煙站在二人身後,正用震驚的眼神看着她們。
“你去哪兒了?”蘇妙問。
“誰給你的燈籠?”蘇嫺的目光卻落在蘇煙手上的燈籠上,這燈籠無論是花色還是做工都不是凡品,肯定不會是隨便買來的。
蘇煙沒有回答,一雙眼牢牢地鎖視住他的姐姐們,他皺着眉,沉聲問:
“三姐不是二姐的親妹妹,這是什麼意思?”
“你聽岔了,我們說的是……”蘇妙訕訕地笑着,企圖把這話題遮掩過去。
“我們說的是你三姐和你二姐的品味完全不一樣,根本不像是你二姐的親妹妹。”蘇嫺這次的腦子轉的比蘇妙更快,訕笑着回答。
“你們別哄我!”蘇煙這回卻沒有被騙到,他盯着她們二人,執着地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妙和蘇嫺暗道不妙,悄悄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不是蘇家人嗎?”蘇煙見她們還想騙他,生氣了,怒聲道。
蘇妙和蘇嫺見這回是瞞不過了,猶豫了一下,蘇煙也不是小孩子了,於是蘇嫺去放風,蘇妙把各種猜測跟蘇煙說了。
蘇煙聽罷,皺着眉,沉默了一會兒,說:“景陽長公主丟了女兒,的確很可憐,可就算她丟了女兒,也不能說三姐是她的孩子,誰知道她是不是因爲太想念孩子錯認了三姐,然後就固執上了。三姐怎麼可能不是咱們家的女兒,三姐和二姐是雙生姐妹,在豐州時從小看着你們長大的鄰居都知道,娘當年懷的是雙胎,從鄰居那兒也聽說過,三姐怎麼可能是假的?你們因爲景陽長公主的奇怪態度就瞞着她去問,萬一讓她知道了,你們讓她怎麼想?她從前就想離開家再不回來了,就三姐的那個性子,如果她知道你們懷疑她不是咱們家親生的,她說不定會生氣到離家出走。”
蘇嬋的確有可能會那麼幹。
蘇妙傷腦筋地嘆了口氣。
“只要不讓三姐再接觸景陽長公主就成了。奶奶和娘,去問了,以奶奶的脾氣,說不定會和娘吵起來。”蘇煙繼續說。
蘇嫺和蘇妙對視了一眼,左右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