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樂拿來的菜葉很雜,大多是白菜,也有芹菜、香菜、蒜苗、番茄、發芽的黃豆和一些零碎不成形的野菜。
回味立在廚房裡,望着她面對一盆去掉爛葉經過清洗又變得水靈靈的蔬菜露出笑容,心中很詫異,這種完全是在侮辱廚師人格和職業的行爲,在面對這樣的行爲時她不但不生氣,反而欣然接受,若是以前的他一定會把那筐爛菜葉砸到敢耍弄他的人的頭上,暴揍他一頓,再吩咐人把他從酒樓裡扔出去,她卻欣然接受了這樣帶有侮辱性質的挑釁,並且還打算全力以赴,就好像沒有自尊心一樣。
洗好的菜葉因爲過於零碎,根本不用切就可以直接烹調,蘇妙捧着菜盆回到竈臺前,打開料理臺上的小窗,窗戶正對着坐在櫃檯前的寧樂。正驚歎這裡的麥茶居然離譜的好喝的寧樂見她突然探出頭來,嚇了一跳,蘇妙含笑詢問:
“你喜歡吃肉嗎?”
因爲她問得太突然,寧樂下意識點點頭。
“粉條和豆腐呢?”
“我不吃豆腐。”
“還是放一點吧,我炸的豆腐很好吃呢!”蘇妙說完,縮回頭去。
寧樂愣了愣,緊接着跳起來火冒三丈地道:“你都決定了還問我幹嗎!”
“我只是象徵性地問一下,不是我自誇,我炸的豆腐一定是整個嶽樑國最好吃的豆腐。”蘇妙燦爛的笑容裡充滿了自信。
“哼,真是個愛自誇的女人,長樂街東碼頭的‘神廚小大姐’就是你吧?”寧樂單手託着下巴,吊兒郎當地歪着,盯着窗子裡的她。輕蔑地問。
“你纔來長樂鎮就聽說了這個,本人深感榮幸。”蘇妙含笑說着,在剁好的豬肉餡里加鹽、味精、料酒攪拌上勁,放雞蛋和紅薯澱粉繼續攪拌,一直到肉餡具有粘性,將肉餡擠成豬肉丸,過油炸成金黃色撈出控幹。
“老子倒要看看你究竟怎麼把一筐爛菜葉變成美味佳餚!”寧樂陰惻惻地哼了一聲。卻很清楚地看見窗子裡的蘇妙輕笑了下。這樣彷彿對於他的挑釁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讓他覺得很火大。
蘇妙將豆腐洗淨瀝乾水分,用少量鹽醃漬入味,切成適中的豆腐塊後同樣放進油鍋。以中火炸成四面金黃,接着在出鍋前以大火逼幹油分,撈出後控幹。
鍋裡熱油,放八角花椒爆鍋。再加入蔥薑蒜炒香,接着根據蔬菜的易熟程度依次下青菜翻炒片刻。倒入醬油料酒炒勻。隨後在鍋中注入適量清水,以能完全沒過蔬菜爲宜,等水開後放入炸好的肉丸和豆腐,過兩分鐘再放紅薯粉條。改小火燉至粉條軟爛,再加入黃豆芽。在快出鍋前撒入蔥花和香菜,蔥花和香菜被滾熱的湯菜一燙。烘托出雜燴菜本身更爲濃郁的醇香。
熱油中放花椒炸出花椒油,在雜燴菜出鍋盛入大海碗中之後。澆少一勺濃嗆鮮麻的花椒油,一股更爲熱烈激盪的香味頓時從小窗戶裡傳來,竟然瀰漫了整個餐館大堂,引得衆食客開始紛紛吸鼻子,恨不得鑽進廚房來看一看小大姐到底正在煮什麼居然這麼香。
連回味也愣住了,他雖然沒有味覺,嗅覺卻還好用,這樣濃郁的香味若不是親眼看見很難想象出她竟然是用一筐爛菜葉做出來了,紅亮誘人的色澤,品種豐富的蔬菜,噴香濃厚的味道,以鹹鮮爲主,醇香味美,泛着微麻,只是聞着都會令人食指大動。
一縷菜香悄無聲息地飄進正坐在櫃檯前毫無防備的寧樂的鼻子裡,一瞬間,心臟居然顫了顫。這樣的香氣對於他是十分熟悉的,十分熟悉的香氣彷彿牢牢地印刻在記憶的最深處,儘管他已經記不得這香氣的記憶究竟出自哪裡,儘管這香氣已經是久違了的,當再次傳入感官,他仍舊覺得分外熟悉。
蘇妙端着大海碗從廚房出來,笑眯眯地放在他面前,只是簡單地說了句:
“吃吧。”
寧樂看了她一眼,這股熟悉的香味弄得他渾身不自在,盯着手邊的勺子,遲遲不肯動。
“怎麼,不敢吃?打賭時說好了的我能做出來你就肯吃,男子漢大丈夫,你想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和我一個姑娘家耍賴嗎?”蘇妙見他一言不發地盯着菜碗似怔住了,笑問。
衆食客聞言便竊竊私語起來,都在起鬨似的小聲嘲笑寧樂沒種,不像個帶把兒的。寧樂被這些議論激怒了,回頭瞪了一圈,議論的人們這才噤聲。
“誰說我不敢吃!吃就吃!”沉浸在異樣中的寧樂被打斷思路,沒好氣地說,爲了維護自己的男性尊嚴不被輕視,他痛快地抓起勺子舀起大一勺雜燴菜,勇敢地放進嘴裡。
一瞬間,豬肉的清醇馨香,白菜的糯軟甘甜,豆腐的酥嫩可口,粉條的圓潤爽滑,蔬菜的清淡爽烈以及丸子的濃郁醬香迅速充斥在整個口腔,多彩豐富的食材層疊交錯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本來應該是極不協調的,在經過恰到好處的烹煮之後,卻散發着鮮美的、和諧的、絕妙的醉人滋味。
普通的烹飪法卻烹出了與衆不同的味道,粗率的加工法卻煮出了慰藉人心的溫暖,那在舌尖上融化蔓延於整片味蕾上鋪散開來的滾燙濃香讓寧樂渾身一個激靈,他終於想起了這讓他心裡發酸鼻子發酸的熟悉香氣究竟來源於哪段人生記憶裡。在那段早已被他拋卻即使想要尋找都找尋不到的記憶裡,他已經看不清自己的樣子,也想不起那人的樣子,唯一還能在他漆黑一片的腦海中呈現出來的模糊影像只有鄉下的瓦房、炭黑的爐竈、秋蟬的鳴叫以及那一碗他的味蕾至今仍舊記得的湯濃菜香的雜燴菜。
他早已忘記了母親的相貌,卻記得那副纖瘦的身體上常常掛着的粗布圍裙、因爲怕他擔心時刻壓抑的咳嗽聲,以及那最喜歡在他吃飯時撫摸着他的頭的粗糙卻柔軟的雙手。
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勁,也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裡開始酸楚起來,熟悉又美味的菜香瀰漫在口腔裡,他卻沒有爲這熟悉而溫暖的感覺感到欣喜,反而一雙小老虎似的大眼睛不知不覺泛起紅色,在怕被人瞧見下意識低頭時落下兩滴豆大的淚珠。
周圍的人全都呆住了,前來找茬要踢館的小霸王居然在吃過一口雜燴菜之後毫無預警地哭了出來,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蘇妙看着寧樂在落下兩滴眼淚之後動作粗魯地用袖子擦臉,愣了愣,問:
“好吃到都讓你想哭了?”
“是難吃!太難吃了!”寧樂粗暴地擦乾眼淚,用一雙紅得像兔子的眼兇惡地瞪着她,呲起兩顆尖銳的虎牙跳起來吼叫。
蘇妙下意識後退半步,以免他將口水噴在自己臉上,眨巴着眼睛“嗯”了一聲,緊接着又好脾氣地笑問:
“小樂樂,要不要吃饅頭?”
“你叫誰‘小樂樂’!”寧樂這回真的暴吼出來,聲音大得差點把屋頂掀翻,就要喊破喉嚨了。
蘇妙很有先見之明地堵住耳朵,等他喊完了,端了一盤白花花香噴噴剛出鍋的大鹼饅頭笑道:
“要吃嗎?雜燴菜配饅頭最好吃了!”
寧樂站在櫃檯前很兇地瞪着她,卻終是沒有抵抗得了大鹼饅頭搭配雜燴菜吃那份兒時記憶裡的美味誘惑,粗魯地抓過一個饅頭重重坐下來,就着饅頭大口吃雜燴菜,大概也忘了這一碗雜燴菜是用他拿來的爛菜葉做的。
一言不發地吃光一碗雜燴菜,寧樂的心情仍舊很差,摔下勺子一言不發地起身,扭頭就要離去。
“小樂樂!”蘇妙立在櫃檯裡看着他,含笑喚了聲。
寧樂的腳步頓了頓,回過頭瞪着她。
“多謝惠顧,歡迎下次光臨!”蘇妙笑吟吟說。
寧樂因爲她的笑臉突然很生氣,衝着她憤憤地大聲喊:“蠢女人,煩死了,少囉嗦!”扭頭氣沖沖地走了。
蘇妙也不在意,解決掉一個麻煩精,心情愉快地回到廚房裡。回味一言不發地走到爐竈前,拿勺子舀起鍋裡還剩了一點的雜燴菜,放進嘴裡品了品。
“能吃出味道嗎?”蘇妙笑問。
回味不答,過了片刻放下勺子看着她,意味不明地讚歎道:“能用一筐爛菜葉做出這樣的東西,你還真了不得!”
“化腐朽爲神奇也是烹飪的樂趣之一,不是麼?”蘇妙笑眯眯說。
混沌的頭腦似被狠狠地敲了一下出現了一角清明,回味怔怔地望着她,這樣簡單的領悟他卻直到她直白地說出來才產生了一絲恍然大悟的共鳴,過去的那些年他都在做什麼呀!
“正好咱們缺一個菜筐他就送來了。”蘇妙道。
回味看着她正擺弄那隻菜筐,忽然想起來,有些不悅地問:
“你叫誰的名字都喜歡在名字前面加一個‘小’字嗎?”
蘇妙一愣,望着他有些黑的臉,摸着下巴想了想,笑說:
“應該只對我覺得有趣的人吧,因爲同貴很無趣,所以我就不會那樣叫他。”
“師父……”同貴哭笑不得地笑着。
就在這時,蘇嬋忽然衝進來,神經兮兮地道:
“二姐,快出來,出事了!”
蘇妙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