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你沒有愛過一個人吧?”男子艱難地動了動手指,面部埋在紅衣女子的發中,呼吸微弱,“呵~你還這麼年輕,又是陰陽師,當然是沒有愛過了。”他的聲音也很虛弱,“我真是糊塗了。”
“愛與不愛,都與我的工作無關。”幸村表情不變,“你還能撐得住嗎,這道咒術一出,除非我親手收回,否則的話,不徹底消滅被它攻擊的目標是不會停止的。”
“你這話說的真不符合你的年齡。”男子扯了扯嘴角,想露出個笑容,但因爲過於疼痛做不到,也只好作罷了。
半空中的雷聲依然不絕於耳,一開始男子還渾身痙攣着,後來似乎麻木了,反而不怎麼感到痛楚的樣子……當然,也可能是超越了他能承認的極限,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了。
他懷中的阿連好像動了動,本應在雷電下失去五感的男子卻察覺到了,他摸一摸女子的頭髮,溫柔地說:“阿連,不要怕。”
安慰了喜愛的女子,男子擡起頭:“在你們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不能如我所願地發展了。”笑了笑,“雖然我不知道你小小年紀爲什麼會有這麼強大的靈力,可是看你運用術法的熟練程度,也知道我是打不過你的。”閉閉眼,“本來抱着阿連吸收了幽靈以後也許能夠恢復靈智的願望,可如今看起來,好像也落空了啊……這麼多年了,她看到的,依然不是我。”
“不值得。”幸村看到男子嘴角溢出的鮮血,平淡地說道,“她等待的人不是你。”
雖然是實話,可是相當殘忍。秀一皺一下眉,有些不忍地別過臉。
“呵……”男子臉色更加蒼白了些,“值不值得,總是當事人才明白的。”
“對我而言,阿連能好好的,就足夠了。”
也許是被劇痛侵蝕到得極難以忍耐了,男子說話越來越輕,不過,措辭還算清晰,“阿連在這裡等着她戀人的轉世已經五百年,我陪着她也有了五百年。”
“阿連小姐的戀人,是小池純的前世吧。”話音剛落,就看見櫻花樹妖略帶訝異的神情,幸村知道自己沒有說錯,“不用這麼看我,從阿連小姐這幾天的行爲,還有你變化的形體,很容易就能猜出來了。”
“嗯,說的也是,是我表現得太明顯。”樹妖喃喃地說,“我沒辦法,如果不用這副面孔去見她,她就不肯安靜下來……我怎麼能讓她被怨氣控制呢?”
“小池純差一點就被阿連小姐挖出了心臟。”幸村陳述事實,他並沒有帶上個人情緒。
“沒辦法啊,從阿純出現的時候開始,阿連就不安定了,她總是想做點什麼,每一天都會跑出來。”
“你阻止了她。”每次這個惡靈引誘了小池純出來,又會被樹妖趕回去。
“沒辦法,我不能看着阿連殺害她最心愛的人,她做了以後會崩潰的。”男子似乎也覺得自己很蠢,自嘲地笑,“阿純是阿連唯一的眷戀,你知道的,怨靈存在的理由。”
“你的妖氣裡沒有血氣,說明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活人,所以,你放下阿連小姐,我可以不廢掉你。”幸村知道這是廢話,但是基於職業道德,他還是說了,“等天雷劈掉你全部修爲,阿連小姐一樣難以逃脫,你所做的全無用處。”
男子沒有理會幸村的勸告,只是慢慢地、猶如夢幻般地低語:“五百年前,阿連還是個美麗的小姑娘,和阿純相愛,他們決定成年後就成婚,我看着阿連開心的笑容,心裡也覺得很高興……可是後來,阿連被逼死了,被埋在我的腳邊,我不想讓她變成枯骨,就用妖氣保持了她的容顏……”
“好熟悉,這個開頭……”秀一皺了皺眉,剛到這地方的那一天,小池純好像講過這麼個關於櫻花的故事。
“抱歉,我對你的故事不感興趣。”幸村眼神冰冷地說了一句,右手擡起,頓時雷聲更響,湮沒了男子的話。
更多的閃電擊打在男子的身上,他……完全無法開口了。
好冷酷……
“爲什麼不聽他說話?爲什麼要這麼狠心地直接對付他?”進藤雖然被秀一一直保護在身後,但這事情的經過他還是看清楚了的,這時候,早已經淚流滿面。“他只是想把這些年的心情說出來而已,聽一聽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失不是嗎?”就像佐爲只是熱愛着圍棋一樣,那個櫻花樹的妖怪,也只是懷抱着一份美好的感情,才落到這個地步的。
幸村沉默,他並不多做辯解,只是看着院子裡受難的男女,久久不語。
就在進藤以爲他根本沒有聽到自己的質問時,幸村開口了:“因爲靈術師不能心軟。”這時候的他,整個人都像是冰塊雕出來的,寒氣襲人。
進藤似懂非懂,好像很不甘心,又覺得自己不能再問什麼了。
秀一心底嘆息。只要是滯留人間的幽靈,都有他們不能割捨的執念,人類的心是最容易被打動的,而靈術師有他們自己的職責,聽得越多,就越是難以下手,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聽,這樣才能更加順利地工作。
安撫似的把手放在進藤的頭上,秀一的眼中滿是抱歉:“進藤君,閉上眼睛,下面的事情,就不要看了吧。”他對着佐爲點一點頭,佐爲輕輕地嘆氣,把身子轉過去面向牆壁站好。
進藤瞪大眼睛:“我要看!”
搖搖頭,秀一用手蓋上進藤琥珀色的眸子:“不要看。”進藤是個單純且善良的孩子,他承受不了的,承受不了等一下會發生的景象。秀一感覺到了,從幸村周圍發散的氣流變化……是比起之前的雷術,要更加灼熱、也更加帶着毀滅性質的力量。
“我本來不想用這個招數……”幸村說着,因爲每次用過後都會脫力幾天,這是他不願讓自己呈現的狀態,“安息吧。”
“萬、魔、共、伏!”他一字一句地念誦着。
紅蓮的業火從相擁的男女腳邊燃起,眨眼間包圍了他們。
那般強勢地灼燒着,沸騰着,映紅了整個院落。
火勢兇猛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周圍的草木也沒有被波及,安安分分地趴在地上,櫻花樹的妖怪,漸漸地被融化了,從腳底開始,然後是腿部、腰、脖子……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出奇的,最爲懼怕火焰的惡靈阿連,也是一動不動,沒有半點掙扎的意思。
終於兩人被火舌吞噬殆盡,院子的中央,櫻花樹的軀幹失去光澤,花朵一夜落盡。
秀一放開進藤,稍稍有點恍惚。是看錯了嗎?火焰蔓延到那兩人臉上時,阿連眼角分明流下的淚水,還有最後一刻抓緊了男子胳膊的手。
都結束了。
微微躬身告別之後,進藤默默地把小池純揹回他自己的房間。
所有的結界同時破滅。
看着趕過來的真田和柳,幸村一揮手:“都散了吧,明早的訓練照舊,丸井也差不多該醒了。”
院子裡的櫻花樹還在,可是靈智已經完全消散,不再有妖物寄居。
夜深了,彷彿從來沒發生過什麼異常似的,蟲叫鳥鳴,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幸村和秀一匆匆地再衝了個澡,回到房間各自鑽進了被窩。
寂靜,靜到能聽到彼此並不安穩的呼吸。
“南野君,你知道嗎,幽靈是不可能永遠留在世上的,不論多麼大的怨氣,都總有消散的那一天,還總有魂飛魄散的危險。”幸村突然開口,“可是,凝聚成爲實體就不一樣了,基本上,也就成了妖怪了呢,不被殺死的話能夠一直存活下去。”
秀一看着幸村此刻柔美的笑靨:“我知道。”略頓了頓,認真地尋找合適的辭句,“我相信幸村君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脣邊弧度擴大了些,幸村目光轉向一邊,卻是很溫柔的:“嗯,南野君說的沒錯,我很早就下定了決心的。”
“那麼,晚安吧。”秀一把被子拉得更高了些,側過身去。
“晚安。”幸村的聲音輕如蚊蚋。
幾百年過去,滄海變成了桑田,原來落魄的小村莊,如今卻成了半山腰古樸的宅院,村口的櫻花樹紮根的地方一直不變,而櫻花樹妖的心……也遺失了許多年。
染了女子血的紅繩,不知什麼時候被做成了連接風鈴的繩子,又不知道爲了什麼原因回到了這個地方,究竟是因爲櫻花樹的執念……還是這女鬼強烈的怨氣所造成的羈絆呢?
女子的骨灰被灑在土裡,可她戀人的骨灰沒能被他的戰友帶回——飢寒交迫,那位戰友也死在了山賊手中。
生離死別佔了全,欲求而不得,生生死死都無法見面……兩個人被隔離在不同的空間,即使近在咫尺,也碰不到對方的臉。
就像那日,明明小池純就在眼前,阿連卻看不到,視線彷彿穿透了時間,直達幾百年前分離的那一天。
又過了一會兒,秀一終於聽到身後傳來的呼吸聲均勻了,他坐起來,給那人掖了一下被角,才又躺了下去,安靜地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