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的簽押房,不及客套寒暄,薛良輔便試探着道:“堂翁已經看過最新的邸報?”
微微點了點頭,胡萬里才道:“方從府衙出來,張相致仕的消息已經傳開了。”說着,他便道:“邸報已經送到縣衙了?”
薛良輔也不吭聲,直接將邸報遞了過去,胡萬里細細看了一遍,見嘉靖的諭旨中居然將行人司司正薛侃,太常寺卿彭澤放在前面,看來張璁的致仕與這行人司司正薛侃有關,不過,一個七品的小官就能將張璁拉下馬,這事還真是怎麼看怎麼邪門。
沉吟半晌,他纔看向薛良輔,道:“先生對此事是何看法?”
“這事透着蹊蹺。”薛良輔沉聲道:“恕晚生直言,張閣老嫉惡如仇乃是衆所周知,可即便如此,他也犯不着忌惡媚嫉區區一個七品的行人司司正,此事想來另有別情,晚生從這道諭旨中讀出的是皇上對張閣老無盡的失望,晚生竊以爲,張閣老已失聖眷。”
見他言猶未盡,胡萬里當即便道:“無須顧忌,直說無妨。”
“堂翁。”薛良輔微微一揖,道:“規勸堂翁趨利避害乃是晚生職責所在,晚生斗膽直言,張閣老雖然權傾一時,卻是政敵無數,此番聖眷盡失,被他打壓的言官羣臣必然蜂擁攻訐之,堂翁於張閣老的關係人盡皆知,晚生懇祈堂翁以退爲進,暫時以病乞休,隨後再上書懇祈致仕,以避風頭。”
聽的他這話,胡萬里不由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這薛良輔極爲講究職業道德,平素極少出門,被人收買的機會可說微乎其微,這個建議應該是誠心替他謀劃,略微沉吟,他才道:“爲何要先以病乞休,然後再上書致仕?”
見胡萬里並無惱怒之意,薛良輔心裡稍稍鬆了口氣,當即便道:“堂翁非是一般的知縣,不僅是二甲進士出身,並屢蒙皇上擢拔,且還兼有三份差事,若是上書致仕,吏部未必敢批,必然要奏請皇上,皇上允准的可能性極小。
以病乞休則簡單多了,福建的按察使就能做主,堂翁先以病乞休,隨後上書致仕也就顯的順理成章,龍溪乃是肥缺,堂翁兼的三份差事眼紅的官員不少,懇祈以病乞休,萬無不準的道理。”
原來還有這麼層意思,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看來福建那些齷齪官員是誠心逼迫他致仕的,難爲他們想的如此周到,顧顯仁提出讓他致仕,看似處處爲他着想,實則不過是先給他打預防針而已。
微微沉吟,胡萬里才道:“凡事有利必有弊,乞休或是致仕有何弊端?”
弊端?薛良輔微微沉吟着道:“堂翁若是致仕,不過是浪費這三年的考滿,堂翁年少登科,浪費三年時間,無足輕重,只是堂翁籌建農學院、推廣漢語拼音的功勞可能會就此抹殺。
若是因病乞休,半年之內,則可不影響考滿和朝覲考察,但是因病乞休,怕是難以躲過攻訐,晚生竊以爲,還是先以病乞休,隨後再上書懇祈致仕爲宜,當然,可以將以病乞休的日期提前二三個月。”
默然半晌,胡萬里淡淡的道:“勞煩先生寫一封以病乞休的摺子,日期不必提前。”
不提前?難道他只打算以病乞休一段時間?微微一愣,薛良輔不得不再次提醒道:“堂翁,牆倒衆人推,歷來便是官場慣例,一則是撇清關係,二則是諉過於人,推卸責任,張閣老素來強勢,這一致仕,京師必然迎來一場狂風暴雨,晚生懇祈堂翁三思。”
看了他一眼,胡萬里才沉聲道:“趨利避害有時也並不適用於官場,此時若是上書致仕,皇上如何看我?恩師一黨之文武大臣如何看我?一衆同年又如何看我?”輕嘆了一聲,他才道:“致仕是不可能的,眼下的情形,最多亦只能以病乞休,不能再退了。”
不能再退?薛良輔微微皺了皺眉頭,疑惑的問道:“有人逼迫堂翁?”
胡萬里不以爲意的道:“無非是想多分點功罷了,談不上多大的惡意。”
薛良輔微微點了點頭,官場上歷來皆是弱肉強食,胡萬里如今沒了張璁這棵大樹罩着,福建那些個大員自然會得寸進尺,讓他稍覺意外的是,在張璁致仕的情況下,這位東翁仍是信心十足,考慮長遠,真不知道他以後能走多遠?
見胡萬里不再開口,他便微微欠身道:“那晚生這就去寫以病乞休的摺子。”
門房小廝李風烈早就在外候着了,見薛良輔出來,他便快步進去輕聲稟報道:“稟老爺,生員謝文昌投貼求見。”
“就他一人?”胡萬里隨口問道。
“回老爺,就他一人。”李風烈忙道。
“帶他過來。”胡萬里隨即吩咐道,自月港承建農學院之後,謝文昌一月總要來兩次,胡萬里已經習以爲常,不過,他清楚,謝文昌今日前來,應該是爲了張璁致仕一事,月港沒理由到現在還不聽聞張璁致仕的消息,只他一人獨自前來,顯然月港幾家已經商議過了,而且統一了意見。
雖然天氣熱,但謝文昌仍是一襲瀾衫,進了簽押房,他便躬身一揖,道:“學生見過恩師。”
“賢生無須多禮。”胡萬里起身伸手禮讓道:“坐,無須拘禮。”
俟其落座,他便主動道:“恩師張閣老已於本月致仕回鄉,賢生可曾聽聞。”
見他主動提起這事,謝文昌忙欠身道:“學生今日前來,便是爲了此事。”
微微點了點頭,胡萬里才道:“恩師致仕回籍,月港開海之事將大爲渺茫,當初承建農學院一事,是賢生一力主之,如今所受的壓力想來亦不小,如今農學院的修建已完成大半,不論月港做何決定,月港這份情,我都記着,月港開海之事,一旦有機會,我必定不會放過。”
“恩師光明磊落,實讓學生汗顏不已。”謝文昌微微一揖,道:“漳州農學院乃是恩師造福漳州士子百姓之勳績,月港豈會半途而廢,農學院的修建,恩師放心,月港必定善始善終。
恩師眼界開闊,見識廣博,支持海貿,時時將開海之事記掛於心,不論成敗與否,月港上下皆是下存感激,對恩師的支持不論有何變故皆不會有絲毫改變。”
聽的這話,胡萬里極爲讚賞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能得賢生,實是月港之福。”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六月朝廷在賑濟陝西旱災蟲災之時,又開捐納之例,如今開海無望,我即刻修書,爲賢生等人爭取一個冠帶散官榮身。
另則,當初爲了籌建農學院,縣衙曾專爲此募捐,原本這筆銀子是準備用於農學院的人才聘請,書籍物事的添置,如今還是都用於農學院的修建,也爲賢生減少一點開支。”
聽的這話,謝文昌不由微微一怔,道:“恩師難道也有變動不成?”
胡萬里含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修建農學院可是一件博取聖上歡心之事,羨慕嫉妒的人多,後面的事情已無須我再去操心了。”
那筆銀子,謝文昌知道,還剩下三萬多兩,他沒想到胡萬里會願意拿出來,按理說,那筆銀子,他全部貪了也沒人知道,想了想,他才微笑着道:“月港花了偌大的精力修建農學院,恩師可不能在這時候來搶功勞。”
胡萬里苦笑了一下,才道:“我是擔心那些個齷齪官員做事沒有底線。”
“公道自在人心,漳州百姓誰不知農學院是月港修建的?”謝文昌不以爲意的道:“再說月港原本就不指望什麼朝廷的褒獎,完全是爲了開海和張閣老,提不提都無所謂。”
“這筆銀子,月港不會白白仍進海里。”胡萬里說了一句,便轉移了話題,道:“既然農學院不需要,那便爲漳州百姓做點好事,這事還是由月港出面做吧,三萬六千多兩銀子,將漳州城大街小巷用石板鋪砌一番,每一條街再建一個公共茅廁如何?農學院的肥料以後就無須發愁了。”
聽的這話,謝文昌不由輕笑道:“漳州雖然不缺石材,但用石板鋪砌街道,三萬餘兩銀子肯定不夠,能否先行鋪砌主要街道?”
“當然可以,量力而行便是。”胡萬里微微笑道:“這是萬家生佛的大善事,交給賢生來做,一則是爲賢生積攢善名,二則是不擔心賢生會從中剋扣,中飽私囊。”
“恩師既如此說,學生一力應承下來便是。”謝文昌含笑道:“學生馬上就召集人手準備,儘快開工,即便虧損大點,也要爲恩師完成這件萬家生佛的善舉。”
聽的這話,胡萬里微微笑了笑,道:“名聲是月港的,我不過是沾點光而已,再有,爲防招惹非議,此事,我要安排主薄監督施工,一應開支亦要賬目清楚。”
“恩師放心,如此善舉,學生定然不會鬧出紕漏。”謝文昌忙欠身道。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含笑道:“既如此,賢生且去忙吧。”
待的謝文昌轉身離開,胡萬里才輕嘆了口氣,募捐剩餘的那三萬多兩銀子,他也不是沒有打過主意,東興港就是個燒錢貨,他這一年多來收的孝敬陋規以及海貿所得不是變成了船隻就是填進了東興港,對這筆唾手可得的銀子說沒動過心,那是扯談。
不過他清楚,這銀子動不得,即便有月港給他填窟窿,也不能動,那裡面有一萬多兩都是福州以及福建府縣官員捐的,這些銀子可不是好貪的,更何況如今又正是非常時期,萬一月港被福州的那些個大員買通了,貪賄這三萬多兩銀子,就足以徹底斷送他的仕途,爲防有人拿這銀子做文章,他纔要急着將銀子用出去。
從縣衙出來,謝文昌一直在琢磨透胡萬里那句‘這筆銀子,月港不會白白仍進海里。’的意思,銀子自然是指修農學院的那筆銀子,已經等於是白扔了,這話是什麼意思?
胡縣尊明顯不是在打腫臉充胖子,那犯不着,再說,胡縣尊如今也不是擔憂農學院會半途而廢,他有銀子修,而且他現在是嫌銀子燙手,想方設法的要將銀子花出去,這種情形下,這句話就不是什麼場面話,是胡萬里有意的暗示,還是無心之失,說漏了嘴?
不會白白仍進海里?難道還能指望月港開海不成?想到這裡,他心裡一跳,不是月港開海,而是張璁復職!難道張璁真的還有希望重返首輔之位?
謝文昌前來縣衙拜訪自然是瞞不過吳亦有,眼下他最關心的事情莫過於月港對胡萬里的態度,聽聞謝文昌出了縣衙,他便徑往三堂而去,在宅門稍候片刻,待的通報胡萬里在簽押房見他,他便快步趕了過去。
一進簽押房,見胡萬里神情如常,他不由暗暗鬆了口氣,不過,一俟見禮落座之後,他仍然是迫不及待的問道:“長青兄,月港是何態度?”
胡萬里微微一笑,道:“轉運費減半,船隊規模不允許再擴展。”
聽的這話,吳亦有不由一愣,這個結果他不是沒想過,但謝家船隊如今是九艘大海船,一半的轉運費,一年下來也不是筆小數目。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胡萬里輕笑道:“免費習慣了,可是有些接受不了這一半的轉運費?”
“讓長青兄見笑了,其實減免一半的轉運費,吳家以及小弟已經是很知足了。”吳亦有忙正容說道。
“方纔是逗你的。”胡萬里含笑道:“月港的一切絲毫未變,不過,暫時別增加海船了。”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想過沒有,再有一年多,我就到任了,屆時,月港肯定不會再如此優惠。”
聽的這話,吳亦有眼睛一亮,道:“長青兄有好點子?”
“哪有什麼好點子,求人不如求己。”胡萬里沉聲道:“東興港附近的海域你不熟悉吧?聽說距離東興港不遠的地方,有股流速很快的海流,由南向北,一年四季不斷。”
吳亦有很快就反應過來,驚訝的道:“長青兄的意思,是東興港自個開闢對倭國的貿易?”(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