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機五

一江春水,兩岸黃花,在青翠與燦黃之間,數點白帆順流而下。

武安國獨立船頭,看千帆過盡,雲煙過眼。

“侯爺,江風冷,您披上點兒吧”,梅老爹從船艙裡走出來,將一件大氅輕輕地置放於武安國的肩膀上。

武安國回過頭,對着這個一直希望跟在自己身邊能飛黃騰達的官迷笑了笑,低聲問道:“咱們走出一天了吧,還有多久到地方”?

“回侯爺的話,今兒晚上就可以到,這幾天江上風急浪大,弟兄們怕驚了小郡主,不敢掛滿帆”。梅老爹小心翼翼的回答。從這幾天落寞的身影可以看出,武侯爺並不開心,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

“梅老爹,把我們送到地方,你就回吧,我寫封推薦信給太子,讓他給你在海關安排個輕鬆差事”。武安國友好的拍了拍梅老爹的肩膀,寬闊的大手把梅老爹拍得矮了三分。

“侯爺,是小的伺候不周,您要趕小的走麼”?梅老爹愣了愣,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自從跟了武安國,平遼侯一向以幕僚之禮相待,薪水給得比侍衛長還高,如今要遣他走,梅老爹心裡一百個不願意。

武安國見梅老爹着急,笑着安慰說:“你想到哪裡去了,這二年有你幫我謀劃,讓我在官場中省了不少力氣,少得罪了很多人。只是此番出京,一時半會兒未必回得去,回去後也未必向先前一樣受到皇上信任,你跟着我,沒什麼出頭之日,不如趁早謀個出身”。

“我不走,除了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梅老爹擡起頭,對視着武安國清澈的眼睛,“小的沒出息,當年跟了武侯爺的確存了走終南捷徑的心。但這兩年整日在侯爺身邊,多少也長了點兒見識。這京城裡危機四伏,不什麼好玩的地方,我沒*,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腦袋給玩丟了,還是跟在您身邊踏實。再者說,您武侯爺不願意留在京中用人血染紅官衣,我能急巴巴的趕過去給您丟臉麼”?

“老梅,你這又何必,你去海關做個小吏,不會有人逼你殺人”!武安國的聲音約略有些感動,此刻離開京城,他內心深處一直在問自己這樣做對還是不對,特別是向朱元璋請假時,朱元璋質問他那幾句話,讓他根本無法回答。

“也沒人逼侯爺殺人,侯爺不也走了麼”?梅老爹低聲反駁。“侯爺待小的推心置腹,小的也不瞞侯爺,您這次所作所爲太讓皇上失望了,此後的路肯定一天比一天兇險,我留在您這裡,還能多雙眼睛”。

前路兇險,我又怎的不知,所以才希望你們離開,武安國見梅老爹心意已決,不忍拂了他一片好意。賓主相對笑了笑,站在船頭看風景,遠處的天有些陰,彤雲深處,醞釀着一場暴風雨。

今年正月二十二,劉凌產下一女,馬皇后過來看了非常喜愛,襁褓之中就被賜了個郡主的頭銜。武安國也因爲喜得貴女請了假,在家中陪着老婆看女兒。才幾天沒上朝,朝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二月初一,御使章嚴等人再次上本彈劾戶部官員貪污,在任一年,數百萬貫錢鈔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二十多人聯名請求朱元璋爲國懲貪。平素和戶部尚書郭恆關係較好的大學士吳沉臥病在牀,戶部出身的大學士費震按慣例迴避,龍淵閣其他幾個大學士均不肯替郭恆出頭。倒是太子朱標和海關總長朱江巖認爲此事需慎重處理,詳細查明情況後再做結論。白天庭議沒結果,當晚戶部尚書郭恆在家服毒自盡,臨終請求太子朱標善待其家人。

朱元璋聞訊大怒,下旨抄了郭恆之家,將郭家老小主僕六十多口全部發配到遼東墾荒。戶部大學士費震上本請罪,朱元璋盛怒之下居然允了,將其貶出京城,發到廣東去做縣令。未幾,錦衣衛查出戶部貪污案屬實,奉旨嚴審,居然將整個戶部都捲了進去,所有官員全部押在大牢中,日日訊問。到後來牽連越來越廣,工部,刑部陸續有人被攀出,形勢一發不可收拾。

武安國不願插手此事,向朱元璋告假回劉凌故鄉省親,話音剛落,就在朱元璋眼中看到了無盡的失望。

老實說,朱元璋也不希望武安國管這件事,這個乾女婿兩軍陣前殺人不眨眼,在朝廷之上卻是個活菩薩,他出面爲官員們求情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朱元璋甚至想好了如何藉機教訓他的慈悲心腸。但是朱元璋萬萬沒想到武安國的選擇是不聞不問,一聲不響地躲開。這讓他感到孤獨,感到失落,偌大個朝廷,除了那些御使,這次反貪行動居然找不到幾個得力支持者。

“武大善人,莫非你這次還認爲這些王八蛋官兒不該死麼”?收斂心神,朱元璋不動聲色的問。天氣乍暖還寒,裡邊穿着棉衣,御書房內的小太監們還是感覺到一絲絲涼意直往骨頭裡鑽,老王太監站在朱元璋身後,一邊冒着冷汗,一邊給武安國使眼色。

“微臣不敢,陛下亦知微臣在此世間沒幾個親人,所以纔想抱女兒回公主故鄉看看,微臣的岳父誠意伯泉下有知,也會多喝幾杯。眼前的事情,微臣沒主意,也實在派不上用場”。武安國小心翼翼地和朱元璋解釋自己的想法。他對貪官的恨意一點兒不比朱元璋少,在他的記憶中,那些官員加諸在國家和百姓身上的苦難絲毫不亞於滿清和倭寇。問題是,這量刑的尺度應如何把握,國家的法律應該是規範的,不以某個人的意志和喜怒隨意決定其寬嚴,否則相當於法律不存在。況且,這些官該死,他們的家人卻未必該死,讓一個人所犯的罪孽由全家人來承擔,他於心不忍。

“你沒主意,朕看你主意大得很呢,恐怕是你找不到合適理由,爲他們求情的話說不出口吧”!朱元璋在鼻孔裡冷哼了一聲,低聲斥責。

“陛下,臣非不忍,只是臣覺得所犯之罪與量之刑必須相合,太寬與太嚴都未免偏頗。若是讓天下之士覺得我大明之官難做,倒堵塞了進賢之路”。這種情況下,武安國只能緩緩勸解。

朱元璋又哼了一聲,大笑道,“如此說來,如此說來,你還怕朕的官沒人做,你看看這道奏摺,你看看這沒人做的官,這在你們這些大臣認爲俸祿低廉的官位有多少人排隊等着”,說完,抓起書案上的一個奏摺,重重地摔在武安國面前。

那是駙馬李祺奉命出巡浙江察訪幾個村莊被滅門一案送來的報告,武安國粗略翻檢了一下,從這份奏摺中可以得出結論,幾個村莊是被當地官員和土匪勾結滅了口,而非白蓮教所爲。令武安國驚訝的是當地官員的數字,據駙馬李祺統計,當地一個縣在編官吏二十多人,居然養了六百多個編外的“管幹”、“擔當”、“幹辦”,這些人不拿俸祿,白白替衙門跑腿辦事。“管幹”從官府中獲得默許,安排“擔當”去執行,“擔當”在街頭糾集地痞無賴出身的“幹辦”,橫行鄉里,或栽贓陷害,或巧立名目收費,所有錢財拿上來後由衙門和這些編外官吏按比例分配。據當地百姓估算,一個“管幹”的年收入大抵在一千兩足色紋銀,比縣令的薪水二十倍還多。

自做孽,不可活,能讓駙馬李祺都起了殺心,這些白員肯定做盡了傷天害理之事。正如駙馬李祺在奏摺中所說,浙江富庶,官員胃口也大。官府不方便出面乾的壞事,全部由“管幹”們去做。這些編外人員惹了禍,驚動了上級部門,地方官府只要把責任向當日惹事的“管幹”身上一推,將他們開革或處分了事,就可以從從容容推淨主管官員身上的責任。這次吳家村滅門一案,最後就查到了幾個“管幹”身上,結果幾個編外人員集體自殺,線索半途中斷。

當官的幹別的沒心思,禍害老百姓的花樣倒多得很。又把奏摺從頭到尾巴仔細看了一遍,武安國知道這次自己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朱元璋放棄殺戮,這些人難道不該死麼?把他們所做壞事公佈於衆,再撤去朝廷對他們的保護,估計不待朱元璋下令,憤怒的百姓就會將這些人撕碎。搖了搖頭,他苦笑着回答:“萬歲,臣也知道貪官該死,只是臣建議萬歲不要牽連太廣,畢竟都是我大明的官員,殺光了他們,還得再選一批,況且這新選上來的未必不貪”。

“那朕就再殺,看到底有多少不怕死的”。朱元璋的回答非常乾脆,以他的生活經歷,貪官吳吏最爲禍國殃民,大元朝的萬里江山,有很大原因就是毀在貪官污吏之手,大明朝絕對不可以重蹈此轍。

武安國無言以對,貪官能殺得完麼,他不這樣認爲。只要官員由上司任命而不是由百姓選舉產生,就無法杜絕其貪污。因爲只有貪污了足夠的錢,他纔有能力賄賂上司,有人爲其虐待百姓而張目。朱元璋不是嚴刑懲貪的第一帝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嘆了口氣,朱元璋背對這武安國說道:“朕這次也不難爲你,你要出去避風頭,朕也由你,你盯着那些貪官一家之慘,卻看不到被他們禍害的數萬百姓,朕看錯了人,也無話可講。朕只希望你出京之前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朕一句,你能找到一條那些貪官不可殺的理由給朕麼”?

翁婿倆都陷入了沉思,御書房內更加寒冷。武安國突然覺得自己臨陣退縮有點兒對不起眼前這位皇帝,他剝貪官之皮的舉動雖然殘忍了些,畢竟在維護朱家江山的同時維護了大多數百姓的利益。相比之下,自己那個時代高喊着反腐倡廉,卻偷偷地收受賄賂的高官,還不如這個封建帝王。可告訴朱元璋那個二十一世紀在中國都不被接受的選舉制度,朱元璋能接受麼?

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武安國說出了一條大膽的建議。“萬歲,依臣之見,殺人未必能制止貪污,畢竟官員的升遷全靠維護上司,如果他們不貪污,就沒錢上下打點,官運也不會久長”。

“當官,當官就是爲了官運,難得他們眼中沒一點兒百姓利益在裡邊!先天下之憂而憂……。”,朱元璋的反駁聲嘎然而止,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多麼有名的一句話啊,好多官員視其爲座右銘,前兩天郭恆家就抄出了一個這樣的中堂,據說還是宋朝書法名家的手筆,十有八九出自蔡京。

“萬歲請聽臣一言,如果百姓自己可以選擇誰來做他們的父母官,至少官員會有所收斂”。武安國試探着低語。

“恐怕未必,舉孝廉不知書這話你又不是沒聽說過。朕前幾年准許各地鄉老替朝廷收稅而不必假手於官員,結果那些傢伙把自己那份分派到別人頭上不說,還背地裡層層加碼”。朱元璋的怒火稍微小了點,無奈的說。(見明大誥)

武安國啞然,這是通訊不通暢時代民主方法的悖局,中國古代可能沒有希臘那種民主思維,但未嘗沒做過民主監督的嘗試,然而統統以失敗告終,最後讓層層專制名正言順的大行其道。如何拆解這種悖局,他也不知。

他不敢在朱元璋面前提高薪養廉的建議,因爲事實證明那行不通,沒有跟進的監督措施,高薪養廉的結果就是高薪養貪,越養越貪。朱元璋不止一次和大家說過,官員好比是皇帝僱的夥計,覺得工資低廉可以辭職不幹,但偷老闆的東西被抓到一定得嚴懲。否則夥計們會紛紛效仿,店鋪只有倒閉的結局。

“你去吧,出去散散心,也好,你現在還不是個當大臣的料,空有顆拳拳之心,連趁着這個機會剪除異己的手段都不會,朕真的很奇怪你曾在朝堂上待了這麼久。朕希望你到民間仔細看一看,能想清楚,就給朕一個明確的答覆。第是替朕殺這些貪官呢,還是由着這些貪官禍害百姓。想明白了,你就回來,否則,也不必回來給朕添亂”。

也許我太幼稚了,或是太過於同情心氾濫。如果李老太師在,他會怎麼做,會不會幫我把握時機,在朝廷中安排一批支持北平之政的新血。如果郭璞在朝中,他會怎麼做,爲什麼這次他也選擇了沉默?武安國站在船頭默默的想,新政執行越來越順利,前路卻越來越迷茫。

梅老爹默默地陪着他,從某種意義上講,武安國不是個合格的政客,梅老爹也不是合格的幕僚。如果他們有吳沉的師爺周崇文那分眼光,應該看得更遠一些,看到朝廷此次反貪行動裡還包含着新舊兩股勢力政治力量的角逐和洗牌。在這點上,武安國遠不如曹振和郭璞,二人是看到了機會卻因爲摸不清厲害而不願意採取進一步行動,而武安國卻是根本沒仔細考慮過這個機會。可惜他的好兄弟曹振還以爲他的消極逃避是因爲同樣不願將政局推向黨爭的爛泥潭。

如果他們此時有李善長的政治眼光,他們會看得更遠,看到此件事情處理過程中一個潛在的危險,就是錦衣衛作爲一支皇家專用力量在朝廷中角色越來越重要,已經超越了這個時代正常的司法與行政程序,獨立於朝堂之外。對於新舊兩派勢力而言,這恐怕都是一把懸在脖頸後的利斧頭,隨時可以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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