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王府回家,夜,已經深了。北風夾雜着雪花打得窗戶玻璃啪啪作響。張正武府的女人們已經習慣了侯爺一慣荒唐,見他又給大家領回一個姐妹來,嬉笑着接受了這個事實,七手八腳將那個喚做小瑤的胡姬帶去沐浴更衣,安置住所。
顧不上美人幽怨的目光,張正武醉醺醺地晃悠向後堂,後院夫人的臥房裡是他每次酒醉後固定的居所。每月張侯爺總會醉上七、八回,僕役們也習慣了他如此,幫助夫人房裡的丫頭打上熱水後,忙不迭地悄悄退去。今晚後堂肯定又要雞飛狗跳一番,大家自然是躲得越遠越好,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殺千刀的,又灌完了黃湯纔回來,怎麼不死在外邊”!
一會兒功夫,張夫人的獨門內功佛家獅子喉就傳遍了院子中每個角落。
“嘿,嘿,嘿,醉臥沙場君莫笑,古,古來征戰幾人回”,張正武以柔克鋼的功夫煉得爐火純青。
“自己滾回來就回來吧,還帶個狐狸精回來氣我,我怎麼這麼倒黴啊,上輩子虧了你們張傢什麼”!伴隨着稀里花啦的砸東西聲,張夫人的怒吼婉轉悠長。
“老爺和夫人又吵起來了,熄燈,熄燈”,十幾個偷聽的小妾們彼此招呼着,將各自房間裡的燭火熄滅。“戰火”,沒個把個時辰不會結束,大家今晚誰也不用指望老爺的寵幸了,不如早點兒休息,耳不聽爲淨。
“睡覺,睡覺,嗨,這張將軍真是,戰場上那些本事回到家半點兒全無。慘啊,北平的女人惹不得”。侍衛們悄悄地溜回各自的房間,兩口子打架,侍衛們武功再好也沒有插手的餘地。
這張夫人是張正武在匠戶營的原配,不識字,據說耍得一手好斧子,劈起木頭來一斧兩斷,一般壯年男子都沒這手勁。憑着這手腕,夫人把張正武收拾得服服帖帖,整個臨洮城內,張正武第一聞名的是怕老婆,第二纔是好色。至於領兵打仗的手段,那就不知要排到多少位了。
大半個時辰後,張家的吵鬧聲漸漸轉低,院牆外角落裡,幾個凍得半死的黑影罵罵咧咧地現出身來,一邊拍打着身上的積雪一邊抱怨道:“凍死老子了,這狗呲牙的天氣,非給老子派這麼個差事。這種人也用費心看着,奶奶的,真不知當年他怎麼混上的一師之長,簡直就是笑話”!
“噓,小聲,別讓巡夜的聽見動靜。殿下吩咐的,咱們能不做麼”!旁邊瘦瘦的黑影低聲提醒,看樣子估計是個帶頭的長官。
“頭兒,撤吧,就這窩囊廢還用得着咱們在這挨凍”?底下人不滿地建議,“就這窩囊廢,早讓他老婆就收拾死了,出不了事”。
“走吧”,帶隊者點頭答應,一行人消失於漫天風雪裡。
“可惜了一個美人,給了這麼個混蛋”,半個時辰後,接到密報的秦王府幕僚不滿地嘀咕。這個胡姬是秦王朱樉花大價錢特地從回回商人那裡買來的,爲了監視張正武訓練了幾個月。保險起見,秦王自己都沒捨得碰,王府內好幾個高級幕僚想起張正武的桃花運羨慕得直流口水。
“小心爲上,當年這傢伙可是定西軍軍膽,現在咱大明的炮兵訓練手冊和彈道計算方法還是他當年總結的呢。多年沒仗打,人是廢了,可威望畢竟還在。軍*士很多人唯其馬首是瞻”。秦王帳下第一軍師龐相如不同意大家的看法。“派人告訴小瑤,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等那個色狼沒有提防的時後再開始向外送消息”。
秦王朱樉鐵青着臉,坐在一旁看着幕僚們忙碌。空爲一方諸侯,至今他也弄不清楚定西軍能否對自己絕對忠心,真的要謀大事,身邊可用的僅有王府圈養的那三千甲士。據朝中傳來的消息,自己那個有謀朝篡位的大哥沒幾年好活了,到時候晉王、燕王、周王、韓王,哪個不想趁機大撈一把。要是定西軍肯聽從指揮,這天下說不準就輪到他秦王來坐坐。誰不知道當年父親本來有廢掉太子之意,沒想到被大哥強了先手。自己要是當了皇帝,肯定強過當前這位縱容着手下貪污的昏君。
“殿下,都統計清楚了,銀兩數目對,藍玉他們沒瞞您”,負責估算藍玉此行收穫的幕僚將一堆數字放到秦王朱樉面前。朱樉不喜歡銀圓二字,所以屬下和他彙報都將銀圓摺合成兩。
“對帳就行,涼那藍玉也不敢跟本王玩花樣。將這筆錢撥一部分出來,到北平購買軍火,要最好的,留着咱們自己用”。秦王朱樉低聲吩咐,話語中有些煩躁。
“帖木兒這次來信怎麼回,還請王爺定奪”。龐相如聽出了主子心中不快,輕輕走到秦王身邊請示一些要事的具體操作細節。
“給他回信,告訴他本王答應他的東西絕對算數,時機一到,立刻會通知他”。朱樉不耐煩地說,心中還在後悔爲了一個怕老婆的窩囊廢白白浪費了一個絕代佳人。
知道此刻王爺在想什麼,龐相如笑了笑,“王爺,有了這江山,咱們什麼都有。眼前付出的,不過是本錢。早晚連本帶利息全部收回來”。
秦王朱樉長長嘆了口氣,拍了拍龐相如的肩膀說道:“孤王知道,這點兒小東西孤還沒放在眼裡。只是孤王有些迷惑,不知道將來老四會不會動手。他不動手,咱們哪裡來的機會”!
龐相如又是淡淡一笑,呼啦一下打開手中摺扇,輕搖慢扇,作出一幅氣定神閒的智者相,“臣敢保證,三年之內肯定得打起來。這十來年的情況不明擺着嗎,士大夫爲了保證自己安安穩穩的貪污,不願意打,所以也沒人勸今上動手。北方那些商人想安安穩穩地從南方賺錢,也不支持燕王動手。所以急於在全國推行北平新政者和試圖恢復洪武舊規的人都找不到動手的機會。大家都抱着混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得過且過。但這種好日子馬上就要到頭,看看今年朝廷連治理淮河的錢都拿不出來的窘迫,就知道民間被搜刮得差不多已經見底。朝廷接下來要麼從燕王手中要錢,要麼把那些養肥了的貪官抄家以實國庫。無論動哪一手,都會動搖到皇上的根基,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機會。若是萬歲此時歸天最好,新皇上任急於有所建樹,兩條路他必選一條。到時候咱們想辦法讓南北雙方打起來,打到兩敗俱傷時,是出兵收拾殘局還是擁立一方,還不是隨您的心思”。
“那這定西軍會不會跟咱們呢,藍玉這傢伙狡猾得很。張正武又不成器,咱們拉來也沒有用”。秦王朱樉聽着幕僚分析,眉頭漸漸舒展。把話題又扯回眼前拉攏軍*領的要務上。
“藍大將軍即使不真心支持咱們,也會和咱們合作。當年常茂之死,先皇和今上都涉嫌參與其中。咱們可以許之以厚祿高官,有這麼好的報仇機會,他肯定不放過。臣擔心的卻是那個色鬼將軍,若不是先前幾次混進他府的人都被他家那個潑婦給打了出來,臣也不會建議殿下舍此美人。這個色鬼壯年時從遼東打到西北,從小校打成的將軍,絕對不能等閒視之。此時的頹廢要麼是心情鬱結,要麼就是玩韜光養晦之策。依臣之見,後者情況居多。咱們和帖木兒接頭的雙方信使,好幾次都被人謀害在路上。要是總參派人乾的,朝廷早找上門問罪了。至今沒人找您的麻煩,就說明幕後指使者和朝廷沒關係。整個西北有這個實力的和王爺較勁的,僅僅藍玉和色鬼兩人”。龐相如將問題逐一剖析,作爲師爺,他的前程都在眼前的秦王身上。無論此人聰明或愚蠢,選擇了主人,他就必須爲盡心盡力。這就是作爲一個謀士的悲哀,他們沒有自己,沒有親朋,也不關心道義和國家。他們僅僅是個高級奴隸,一個可以代替主人思考的奴隸而已。
事實還真如龐相如所料,如果秦王朱樉知道此刻張府內堂發生的事情,他就不會任由其他幕僚取笑龐相如胡亂猜疑,浪費自己的錢財了。被老婆罵了大半個時辰的張正武此刻哪裡有半分醉態,一邊嘟嘟囔囔地說着討饒的話,一邊和妻子將送往北平的信用火漆封好。他家的母老虎溫柔地給他打着下手,目光不時向窗外夜空中看看,抿嘴笑笑,然後突然發出幾聲叱責。
“行了,別裝了,估計盯梢的早已經被你嚇跑了”,張正武輕輕撫摩一下妻子已經不能稱之爲秀髮的髻,憐惜地說。
張正武的妻子楊氏抿嘴一笑,做謙虛狀“不就是裝潑婦麼,這費什麼事,咱們小時候村西頭的二嬸罵二叔時花樣可全呢,我學都學不來”。
張正武也笑了,這些年妻子爲他付出的太多,整個臨洮城內的人都知道張夫人是個潑婦。若有人看到此刻潑婦的溫柔,不知他們的下巴會不會掉到地上。將信小心的收起,放入一個盛銀圓的皮囊夾層裡,張正武低聲嘆道:“妹子,這些年辛苦你”。
“老夫老妻的了,還跟我說這些”,楊氏輕輕白了丈夫一眼,目光如水溫柔。“我不苦,你們男人才是真正苦。明明是聰明人,偏偏得裝糊塗。明明心裡盛着深仇大恨,卻要裝做忠心耿耿。哎,要不然你致仕了吧,咱們回家,爹這麼大歲數了,不一直盼着大夥團聚麼。人家願意賣他朱家江山就賣去,你一個三等侯,在這裡跟他們摻和什麼勁”?
“位卑未敢忘憂國”,張正武低聲唸了一句他夫人聽不懂的詩文。如果他還是匠戶營那個小鐵匠,沒見過武安國,沒經歷過這些年的戎馬生涯,此時他已經可以抱着孫子煮過年用的扣肉了吧。可現在不行,他不能走,如果他走了,這片土地怎麼辦,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怎麼辦。
“好好和你說話呢,你掉什麼文呢你”,張夫人嗔怪着捅了丈夫一下,用玩笑話來分散丈夫的憂愁。
張正武搖搖頭,悠悠地說:“伯老師講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可有之。秦王沒有權力賣,皇上也沒有。他們不過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擁有者。只要我在西北一天,就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做。”
“他們就要賣,你能怎樣。早知現在這樣,不如當初就起兵反了他。真不知武老師想什麼,死活不肯答應”?
“武老師擔心燕王掌權後,不過是另一個太子。從郭大人來信上看,老師所料沒錯。那邊有個新來的姓姚的和尚裝神弄鬼,深得燕王信任。徐大人和老三勸了幾次,殿下都聽不進去。十多年了,燕王殿下始終不肯鐵心支持新政。要不是想借助大夥力量對抗朝廷,估計北平也和秦王這邊一樣了”。張正武憂心忡忡地回答。
“那倒也是,我爹說過,人都是好人,當了官兒後就變成了王八蛋”。張夫人邊收拾桌子上的雜物邊唸叨,“官兒當的越大胃口越大,也越沒良心。皇上是天下最大的官,當然也最心黑。要是這天下沒有皇上就好了,大夥省得供一個不幹好事的白眼狼”。
“沒有皇帝,這怎麼可能”!張正武被夫人的話弄得苦笑不得,長這麼大還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呢,古往今來,從三皇五帝到商紂夏桀,無論好壞這天下總得有個皇帝在管着。沒有皇帝會怎麼樣,他還真沒想過。
張夫人一撇嘴,不服氣地說道:“有什麼不可能,你說皇帝是幹什麼的。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東西,不是廢物是什麼?不是不可能,要我看是你心中非要擺那麼個牌位,磕頭磕習慣了,不磕難受”。
真是磕頭磕習慣了不磕難受麼?張正武覺得妻子的話隱隱有些道理,雖然妻子沒讀過什麼書,但頭腦不比他這讀過書的人差。將封進錢袋裡的信掏出來,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在信尾鄭重添上了幾句話。這封信是給郭璞的,往來的北平商人藉着做生意的機會替他們彼此聯絡,十餘年,大夥就這樣共同探討,共同應對這艱難時世。
人生易老,這漫漫長夜,不知何時纔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