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海(一)下

熱帶正午的陽光幾乎垂直地射在海面上,絲絲薰風從水上升起,吹得人睜不開眼睛。獨臂將軍邵雲飛在橫桅上伸伸懶腰,晃了晃手裡的酒罈,將最後幾滴女兒紅倒進口中,深吸一口氣,非常享受地品味酒和生命的味道。

他喜歡大海,只有在風尖浪頂他才能感覺到生命的存在,感覺到自己那無拘無束的靈魂圍繞在白帆間歡歌。相比而言,陸地上只能令他鬱悶。特別是遠在萬里之外的故鄉,每次回想起來都不開心,朦朧的記憶中總有些傷痛的感覺,偏偏對那裡又不能釋懷。

“那裡規矩太多了”,邵雲飛用一根纜繩拴住酒罈口,輕輕地將罈子順向甲板。“偏偏有些規矩的作用就是讓人難受的。除了令人難受外沒有別的目的。不像在船上,雖然我也規定的大家的職責,至少,大夥兒都知道制訂這個規矩的目的是爲了生存”!

他還清晰的記得家族中從早上起牀到吃飯座次,再到晚上熄燈順序那些繁瑣沉悶的規則,都過去幾十年了,這些東西依然每每闖入他的夢中,驚得他從吊牀上翻身坐起,冷汗直流。記憶裡,兒提時代這些東西全部是灰色的,壓抑的令人窒息。後來雖然隨着他投軍抗元,隨着他在積功封侯,能限制在他身上東西越來越少,但邵雲飛還是不願意面對這些散發着稻田用肥料味道的陳腐東西。

每個人都有他不願意面對的,每個人心中都需要一個隱藏的角落來休養傷口,包括那個讓大夥兒驚爲天人的武安國也如此。邵雲飛翻個身,將被陽光烤熱的一半身體貼到桅杆上,將原來貼在桅杆上的皮膚衝向太陽。桅杆上傳來的涼意和徘徊於帆間的清風讓他的頭腦更清醒。他自己不願意面對那些無所不在的等級秩序,武安國不願意面對血淋淋的政治。郭楓呢,六省佈政大員的兒子,他怕看到什麼才一直混在自己的艦隊中,唯恐別人知道誰是他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郭璞?應該是新政執行不當地區那些衣不蔽體的百姓,那些一天要打十四個小時工,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工人吧。雖然他是布政使的兒子,沒有經歷過那些苦,但不表示他沒看到。有時候,閉上眼睛,你卻無法拒絕現實的存在,走得離故鄉再遠,心中依舊會還傳來她的哭聲。

艦船下傳來一直嘈雜,來自各地水手們的方言和當地土人的話交織在一起,鬧得不可開交。又到每天下午交換貨物時間了,水手們又可以大賺一筆。睡不着,邵雲飛索性用鐵鉤圓端支住腦袋,興致勃勃地在桅杆上看手下那些夥計和土人們做生意。還是他們的生活簡單,邵雲飛羨慕地看着一個土著人天真無邪的笑臉。這個黑大個子剛拿了兩隻七彩珊瑚從水手手中換了一個玻璃瓶子,將瓶子口倒扣在眼睛上,興奮地觀看被玻璃扭曲後的世界,嘴裡發出興奮的叫喊。

也許這纔是生命的本意,簡單而快樂。不去想自己手中東西的價值,也不去計較未知東西的底價,只是拿我所擁有的,換回我渴望的。眼前這個土著部落倒是了卻心中事後隱居的好地方。可心中事那麼容易了卻嗎,看看人羣中忙忙碌碌指揮當值水手籌備後勤物資的郭楓,再看看操着生疏土語向土著人詢問一頭動物特性的馮子銘,邵雲飛決定還是結束自己隱居的美夢。這些人他都放不下,和這些人在一起,日子同樣是簡單而快樂,他可以盡力不去想陸地上發生了什麼,和即將發生什麼。就像這黑皮膚的土著人,他們可以不知道絲綢是可以用來做衣服的,也不知道絲綢的紡織方法,但這並不仿礙他們用身體來感受絲綢的涼滑。

聽到身後傳來的纜繩摩擦聲,馮子銘就知道老夥計又在桅杆上呆不住了,頭也不回地問道,“邵兄,你過來看看,這兩頭小長頸鹿咱們能將他們活着帶回中原麼,當年這東西可是被稱作祥瑞呢,動物園的那兩頭去年剛剛死掉,咱們帶這兩頭回去,估計能賣個好價錢”。

“我來看看,應該成吧”,邵雲飛落到甲板,大踏步走到船舷邊。來做生意的黑人們看到這個皮膚顏色和肌肉都和自己類似的光膀子水手,以爲見到了老鄉,親熱地在各自的小舟上揮手致意,憨厚的笑容下,雪白的牙齒和漆黑的臉膛相映成趣。

邵雲飛將手指貼在長頸鹿的脣上摸了摸,感覺一下溫度,又在土人的配合下翻開小鹿的耳朵看了看裡邊的血管的顏色,點點頭,示意馮子銘這兩頭小麒麟健康情況尚可。中國古代傳說中世間有麒麟出,是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的吉兆,除了傳說中的蓋世雄主和孔老聖人,誰也沒見過這種古籍中形容爲鹿身、牛尾、獨角神獸的模樣。直到馮、邵二人第一次到達麻林國(馬林迪,在我們這個時空,此地爲鄭和的船隊第四次下西洋時到達),從當地酋長手中用一套玻璃杯買回了兩頭小長頸鹿,才知道原來麒麟在某些地方是可以隨便捉到的。當年馮、二人邵憑藉此神獸從朱元璋手中賺回了大把銀子,也給大明朝帶來的興奮與刺激。動物園開始展出的第一天,整個京師都爲之萬人空巷。這次南下,二人並沒在麻林國逗留,所以忘記了給朱標也捎帶兩頭長頸鹿回去。二人本來對這位安泰皇帝就沒甚好感,對皇帝龍體是否健康不太關心,此刻與中原相隔萬里,還不知道大明江山又換了新的主人。

“西南之諏,大海之滸,實生麒麟,身高五丈,麋身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紅雲紫霧,趾不踐物,遊必擇土,舒舒徐徐,動循矩度,聆其和嗚,音協鍾呂,仁哉茲獸,曠古一遇,照其神靈,登於天府。”

負責艦隊物資補給的四號護衛艦艦長郭楓也湊了過來,用手摸一摸小鹿頭,低聲吟了幾句當年長頸鹿第一次入朝時萬人傳誦的一首短詩。當年舉國上下俱是豪情萬丈,彷彿聖人之世轉眼間就將來臨。非洲大象、獅子、斑馬、豹和麒麟(長頸鹿),每當馮、邵二人將稀罕的動物帶回國一次,京城就爲之歡騰一次。可惜,突如其來的寒夜與槍聲過後,一切全變了。

激情退卻,一切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當朝廷已經無法適應那些變革時,不是朝廷跟着百姓的需求而改變自身,而是用火銃來規範變革的方向。

“你們這裡也有麒麟麼”,郭楓好奇地問?據他讀過的《馮氏博物志》記載,麻林國在此地向南甚遠。

馮子銘也有些奇怪,掏出鉛筆和紙,一邊記錄下當地位置,一邊嘰裡咕嚕地將郭楓的問話翻譯給土著人。

“嘟嘟,嗚嗚,嗚嗚”,土人搖搖手,憨厚地解釋。在邵雲飛和郭楓眼中,這些音階都是嗚嗚嚕嚕,根本沒有區別,馮子銘的臉色卻突然凝重,盯着土著人的眼睛,連珠炮般問個不停。

土著人以爲馮子銘要反悔,指着蒼天大海起勁地叫喊,引來的一堆旁觀者。雙方溝通不太通暢,由二人之間的交流逐漸變成七八人的會談。急得郭楓和邵雲飛在一邊抓耳朵撓腮,欲上前幫助分說,卻找不出半個當地詞彙。

足足過了將近一壺茶時分,馮子銘纔將土著人需要的東西交付。吩咐水手將小長頸鹿關進貨艙,然後衝邵雲飛、郭楓點點頭,示意二人進船長室說話。

“怎麼了,難道附近有危險嗎”?一進船長室,郭楓迫不急待地發問。

“眼下沒有,但前路上有些麻煩,阿拉伯人的船隊五天前從這裡經過,他們和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航線。這兩頭小長頸鹿是他們和當地人交換糧食時留下的。我和幾個當地人溝通了一下,他們說包着頭巾的阿拉伯人最近經常出現在這片水域,船隻很多,並且向當地人打聽過大明船隊的消息”,馮子銘憂心忡忡地說。

駕着三角帆船的阿拉伯人一直是大明船隊的死敵,洪武年間,西洋航線初通,商船蜂擁而至,大明商船因載重大,返航時多帶黃金,成爲是阿拉伯海盜光顧的重點。剛開始的時候僅僅是小規模海盜打劫,商人們還有僥倖躲過的希望,畢竟大海茫茫,不是每次出航都會遇見海盜。後來因爲商路的重合,競爭激烈,一些阿拉伯商人開始暗中與海盜勾結,將大明商船漸漸擠出忽魯謨斯(霍爾木茲海峽以北)、木骨都束(摩加迪沙)、麻林迪一帶。大明商船的活動範圍逐步向麻六甲以東收縮,只有一些勢力大的商團,自己組織武裝商船護航,方敢在中國和非洲之間往來。可鉅額的打劫收益遠遠高出了商船上火炮反擊的風險,到最後,整個沿海地區的阿拉伯人開始參與對過往商船的搶劫,非但將東方各國的商船驅逐出大洋,就連馮、邵二人的探險也不得不暫時中斷。

安泰二年,靖海公曹振率領大明艦隊及方家船隊挨個訪問了這些城市,沐英家族的勢力也擴展到了馬六甲,懸殊的實力對比讓阿拉伯人不得不屈服,停止了對大明商船的公然搶劫,但受貴族們支持的海盜行爲卻一直沒停止過。近幾年大明南北形勢危急,水師無暇西顧,阿拉伯正規艦隊在海上的劫掠行爲死灰復燃。

聽到附近出現阿拉伯人的消息,邵雲飛亦大吃了一驚。如果海上發生戰鬥,馮、邵二人的探險船隊火力太弱,絕對不是正規艦隊得對手。探險船沒有足夠的資金和時間花在補給上,爲了保證艦船的續航能力,每艘船上只保留了幾個炮位,即使是充做護衛艦的日級船,左右船舷也只裝備了十門艦炮。作爲運輸艦的混帆大貨船武備更差,每艘船隻有六門火炮。若是放在十年前,在火炮射程上,邵馮二人的艦隊還佔據優勢,邵雲飛曾憑藉火炮射程比別人遠而堵住阿拉伯人的港口索要賠償。可十多年來他們的老對手一直在進步,採用各種手段提高的造炮技術,目前艦炮射程已經和大明商船上這些二十年前的古董相差無幾。

“看來我們只有躲了,原以爲這裡距離祖法兒尚遠,阿拉伯人不會來。”邵雲飛沉思了一會,決定先走爲上。

“好在邵大哥英明,將護衛艦的船尾也裝上了與船頭一樣的旋轉炮塔,如果他們追過來,我們可以出其不意給這幫海盜一個驚喜”。郭楓沒經歷過大型海戰,盲目樂觀地爲自己這方鼓勁兒。

邵雲飛搖搖頭,苦笑不止。護衛艦船頭和船尾的炮塔上各有一門主炮,可以隨意旋轉,從各個角度進攻敵人,這是邵雲飛的保命絕技。但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兩門主炮的旋轉速度肯定跟不上艦船位置變化。雖然這兩門炮是代表了北平最新軍械製造技術的後裝炮,炮彈裝填速度和射程都比原來提高很多,但以十二門炮的探險船和阿拉伯人裝備了四五十門炮的戰艦交手,顯然佔不了什麼便宜。

最讓邵雲飛擔心的是,目前戰船上這種後裝炮的後座力奇大,連續射擊的情況下,二十發炮彈之內,肯定會將炮塔震毀。對方一支艦隊的戰船不會少於五十艘,二十炮內結束不了戰鬥,大夥就只有捱打的份。

“我們的補給購買充足了嗎”?馮子銘低聲向郭楓詢問,他已經不隸屬於大明軍隊,逃不逃沒有面子問題。

郭楓從懷中掏出帳目仔細覈對了一下,點點頭,用同樣小的聲音彙報:“淡水已經足夠支持一個半月,水果也差不多了。就是糧食還欠一些,我們在這裡才停了兩天,稍微遠一些的部族還沒來得及趕到港口和我們交易。如果我們路上下網打些魚,伙食裡配點兒黃豆麪,支撐到南巫裡不成問題。”

“一屁掉糟”,馮子銘氣憤地罵了句‘京罵’,吃黃豆粉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節約海上糧食消耗的辦法。豆粉膨脹力大,一點點豆粉配碗冷水,絕對可讓壯漢一天不覺得飢餓。問題是吃完了豆粉之後,肚子膨脹不止,這麼多水手在一起,船員艙中的味道可想而知。並且長期食用豆粉對人的健康也是一種摧殘,這些水手都是跟了船隊多年的老傢伙,幾乎彙集全大明的遠航菁英,寧可舍了船,他也不願意舍了這些老夥計。

“今天下午做最後補給,讓瞭望塔上加強警戒,別讓人堵在港裡。今夜起錨,不向北,咱們一直向東,奔錫蘭山。我駕旗艦打頭陣,子銘駕二號船協調。小郭駕四號戰艦殿後,將貨船編在艦隊中間。我估計那些阿拉伯人應該在比剌附近(紅海與印度洋接口處一島嶼)停靠,假設他們在昨天早上得到我們的消息,最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趕過來。”邵雲飛提筆在海圖上重重地畫了一道。

馮子銘停止和郭楓的商議,一起走到海圖前。邵雲飛選擇的不是一條靠近陸地的安全航線,比他大前天早上說的航線跨越距離更遠,也更危險。以目前的航海技術,最佳選擇是沿着非洲海岸向北經祖法兒,忽魯謨斯,然後轉向甘巴里,經古裡到錫蘭山(注,本時空鄭和航線之一)。即使託大,也應該原計劃,走比剌,奔古裡,經錫蘭山,然後到南巫裡、馬六甲(鄭和航線之二,本章提及航線皆爲我們這個時空的鄭和航線,接下來不再註明)。邵雲飛剛纔提及的這條,從目前方位直接轉東,奔南巫裡的走法,馮、邵二人只是在多年前嘗試過一次,驚險萬分,差點葬身於突然而至的風暴中。並且一下子跨越兩個不同水域,船隊非常容易在大海中迷失方向,一旦走入錯誤方位,天知道還能不能回到陸地上。

邵雲飛從二人的臉上看到了猶豫,用手上的鐵鉤子敲敲桌案,低聲安慰:“和咱們上次走的時間不同,我們這次是三月,水面上風暴沒那麼多。況且這裡………”,他用筆在大洋中輕輕一劃,勾出一個小小的島嶼形狀,“這裡還有一個島,古里人的海圖上標着,叫做溜山,只要我們找到它,就能在那裡暫時停留,並且爲我們下次再下西洋找到一箇中途停靠地,如果我們下次直接走這條新航線,可節省近一個月時間。”(請關注酒徒新書《家園》)

“老夥計,我聽你的”馮子銘想了想,痛快地答應。

邵雲飛接過郭楓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繼續說道:“郭小子,等會兒去把各位船長和副手都招集到旗艦上來,按北平規矩,咱們開個圓桌會,把情況和大夥說明白了。落到阿拉伯人手裡,他們搶了我們,又怕大明艦隊知道誰是罪魁禍首,肯定要將大家殺光了滅口,反正都是冒險,咱們不如和大海博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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