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掛在牆壁上的如畫江山,朱元璋用眼睛的餘光悄悄的打量武安國,令他吃驚的是,武安國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安詳,目光中居然隱約有一種解脫之感。往常他一動怒,縱使徐達這樣的名將也要畏懼幾分,那些文臣們更是早就匍匐在地,口稱罪該萬死了。而武安國只是默默地等着聽他的下文,是推出午門,還是打入監牢,彷彿整個事情,都與自己無關。
“武卿,看了這些奏摺,你可有話說”?朱元璋沉沉的問。
“無話可講”。武安國乾脆連“臣”字也省了,直接回答到,如果那個刺客真的是錦衣衛,那自己當天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眼中,自己在勝棋樓上和徐達的話,想必也一字不差,甚至添油加醋的彙報到了朱元璋的耳朵裡,憑藉那些話,朱元璋殺自己十次的理由都有,何況還有這麼多人向自己身上潑髒水。
朱元璋嘆了口氣,恨恨的說道,“我如果憑這些治你的罪,你肯定不服,對不對”,見武安國不作聲,他把聲音又提高了幾分:“你自己說,你自從入朝以來,朕是如何待你!”他快步走到書案前,一手扶住桌子。旁邊侍奉的太監趕緊跑過來,把武安國弄亂的奏摺收好,趁機擺擺手,示意武安國謝罪。
‘對我如何,什麼意思,難道殺頭之前還要攀攀交情,讓我謝主龍恩嗎’武安國暗自思量。‘不對,那些誣陷和告狀的奏章寫的分別是這兩年發生的事,也就是說除了最後幾個奏章外,是不同時間寫的,朱元璋這次把它們一併給自己看,應該不是完全收集自己的犯罪證據,這個皇帝腦子裡到底想什麼還很難說。’想到時間先後問題,他眼前突然一亮,‘那個刺客應該不是朝廷的密探,如果是密探,朱元璋幾日前就應該大發雷霆,而不是等到今天才找上自己’,淺意識裡,他一直不願意相信那個女子是官府爪牙,雖然那女子以兵刃相對,但武安國一直覺得自己和她應該是朋友而不是敵人,所以斷定朱元璋要問自己罪時,纔會那樣的失望。如今把那女子從密探的圈子裡排除,他心裡登時覺得分外輕鬆。朗聲答到:“陛下一月之內,接連升臣的官,臣不會說官話,心裡卻覺得陛下對臣很好,可以說很信任,很推心置腹”。
“是麼,你倒不是完全沒有良心”,朱元璋用譏諷的語氣說到,“那你爲何自作聰明,做出如此之事”。說着,把桌子角上的另一份奏章重重的擲於武安國面前。這倒不是一個暗本,武安國撿起來,徐達龍飛鳳舞的字跡展現在眼前:“……臣犬馬齒長,不堪復任驅策,願得歸故鄉,爲容棺之墟,以待骸骨。燕王智勇有大略,能推誠任人,雖爲少年,陛下足以兵戈託之。爲陛下驅逐韃虜,乃臣分內之責,臣二十餘矢志不忘。今北方以平,蒙古稱臣,此後華夷之爭,當在少年。臣不敢以老邁之軀,戀棧不去。願陛下虛此位以待後人……”
原來是這樣,“徐老將軍,着急辭什麼官啊,這下我可被你坑苦了”。他終於明白了朱元璋爲什麼找自己的麻煩,武安國暗暗叫苦。苦歸苦,但從目前的情況看來,一切並不像想像那麼嚴重,至少朱元璋還沒有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個很大的威脅,也不知道自己那天和徐達的交談,那一切就有迴旋餘地。武安國假裝仔細把徐達的奏章又看了一遍,腦子裡快速的思索着應對的言詞。
“陛下,臣實不知徐將軍告老還鄉與臣有何關係”。
“還敢狡辯,若不是你在徐府宴會上給徐達出的主意,徐達怎會告老,分明是你仗着朕對你的信任,挑撥我們兄弟之間的關係,那天衆臣都看見你和徐達去湖上密談,你還想抵賴不成”。朱元璋聲色俱厲的呵斥。
勸徐達隱退的話,武安國的確和徐達說過,那是在北平來京城的路上講的,而不是在湖上。當時徐達已經明白回到京城後,即將永久失去兵權,所以把自己的作戰心得填鴨子一般講授給衆人。朱棣和武安國可以說被徐達手把手教導如何帶兵作戰,以及臨敵機變的本領。武安國從徐達的言談舉止中覺察到了他欲以大任相托之意,感謝他以誠相待,也爲他不計個人得失,一心爲國的赤子之心所感動。不想讓他真的落到傳說中的下場,所以才勸他自己主動交出兵權,安朱元璋的心。武安國對明朝的瞭解,僅僅限於小時候聽的《明英烈》和一些謠傳的小故事。按傳說中所講,朱元璋後來曾經火燒慶功樓,把一干武將除了徐達外全燒死了。徐達染了疾病,不能吃鵝肉,而朱元璋偏偏賜他蒸鵝,爲了表明忠心,徐達不得不服毒自盡。可武安國來到明朝後,發現很多本來在慶功樓要被朱元璋燒死的人,居然在明朝沒統一中原之前就已經亡故,所以對傳聞的真實性有很多懷疑。但朱元璋對大臣的兇殘卻絲毫不比傳說中遜色,來到明朝這幾年,武安國每年都能聽說有朝臣被杖斃,對徐達的最終結局,他也不敢保證不與傳說中類似,只好儘自己個人的力量來改變一下歷史,讓好人終有個好報。
現在聽朱元璋把徐達隱退的帳算到自己頭上,心裡忍不住暗罵,你自己分明要奪徐達兵權,被人看穿,卻來怪我,當皇帝也不能如此不講道理。壓着怒氣,低聲說道:“那天臣不勝酒力,到湖上吹吹風,和徐老將軍不過話了些家常,徐將軍乃是謹慎之人,如果是臣給他出的主意,他爲了讓臣避避嫌疑,也會過一段時間再請辭,不會現在就告老還鄉”。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厲害,徐達用兵與事君,都是以謹慎出了名的。
朱元璋之所以生氣,就是不願讓人說自己沒有容人之量,連布衣兄弟徐達都信不過給逼退。他本來有讓把徐達慢慢架空之心,不料徐達搶先辭了職,心中難免惱羞成怒。並且目前他也不想讓徐達離去,因爲還有一個更緊迫的計劃需要藉助軍方的力量。這次他只打算藉此契機修理武安國一下,免得其將來不好控制,並且要迫使他與徐達等人拉開距離,以防其舊的軍方勢力剛剛消弱,新的軍方勢力又興起來。
“好張利嘴,好說辭,你說,你在來京城之前爲什麼要散盡家財,難道朕封你爲官,是要了你的命嗎?不是你怕朕負你,又是怎地”!朱元璋見武安國把干係推了個乾乾淨淨,怒喝道。
這個問題正問到武安國要害之處,如果說把名下各個產業低價賣出是爲了更好的盡忠報國,誰都不信。當時在懷柔就有人認爲武安國是落水之後,發熱燒暈了頭。武安國本也說不出這麼媚的話來,只好低頭不語。
朱元璋見他不說話,更怒,斥責道:“你覺得朕太不講情誼,對大臣太涼薄是不是!你怕朕有朝一日也對你不利,先讓那些和你相關的產業避禍是不是。就憑這個心思,朕就可以治你欺君之罪。如果朕想除你,兩年前即可除你,何必容你到現在。在你心中,朕真的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昏君嗎?”朱元璋越說聲音越大,聲音夾雜着憤懣與無奈。“你光看到那些獲罪的大臣一家之哭,聽到過在他們治下的百姓無數哭聲嗎?想他們當年和朕一樣,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百姓,不是蒙古人逼人太甚,他們會拎了腦袋,陪朕造反嗎?如今學了幾句子曰詩云,就和當年的蒙古人一樣欺壓百姓,奪人田產,淫人妻女,縱子行兇,任爪牙爲惡,連蒙古人都不如,朕不除了他們,早晚他們也會被揭竿而起的百姓殺死,害得朝廷也受他們的拖累。”
這幾句話句句屬實,明初的很多大臣們的確得了天下忘了本,幹了很多爲人不齒的事。大臣們的子孫除了徐達、李善長的後人等家教比較嚴之外,大多數仗着父輩的功績四處招搖搜刮,給武安國的感覺和當年在北京的太子黨差不多。倒是這個朱元璋,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也好,時時不忘自己出身微寒,施政很少禍害百姓。幾個兒子都先後派到老家體驗民間疾苦。當年有好事者曾幫忙修朱氏家譜,把朱元璋和宋朝的大儒朱熹扯在了一起,朱元璋知道後,批示說,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農夫,父親貧病而死,連墓地都是別人施捨的。自己要飯,當和尚,做小販這些事情沒有必要掩飾。朱氏一族,不是什麼名門,家譜就從自己修起。正因爲吃過當百姓的苦,所以朱元璋才深知官逼民反這個道理,對官吏要求極其嚴格。貪官的下場往往是剝皮實草。武安國作爲一個現代人,對於一人有罪,牽連親屬朋友和嚴酷的刑罰理解不了,但對於貪官污吏,也恨得咬牙切齒,在北京的日子,他曾親眼見過沿街賣報紙爲生的下崗職工,也親眼見過明火執仗瓜分企業財產的官僚。所以聽朱元璋如此一說,倒多了幾分對這個皇帝的敬意,作爲比自己少進化了六百多年的前輩,能有這番憂民之心,也實數不易,自然不能要求他和現代人一樣有平等思想。想到這裡,心裡約略有些愧疚。
朱元璋又訓斥了一番,發泄夠了,心裡多少痛快了些。近年來,天下漸漸安定,但百官卻越來越膽大妄爲。在朝堂上也是分爲幾派,遇上事情不考慮如何解決而是惘顧事實的互相攻擊。這裡面有他故意縱容的成分,因爲這樣纔好控制局面。但作爲皇帝,再也沒有當年大業未成之前支使千萬人如心使臂的感覺。他可以隨意處置官吏,官員們只會求饒,沒有人敢頂撞他。越是這樣,他越孤獨,越想找人把自己這樣做的理由說個清楚。今天終於和武安國這個外國歸來的人叫嚷了一番,雖然有失身分,但心中的悒鬱也散去了不少。見武安國不作聲,臉上出現不好意思的神色,以爲他認錯了,聲音也慢慢降了下來。
“你們都覺得伴君如伴虎,卻不知道朕的苦心。只要你一心爲國,無不臣之心,不作禍害百姓之事,朕還能捏造罪名給你嗎?”
“當然不會,臣把產業分散,也不全是怕引起朝廷的不快,導致玉石俱焚。臣當官之後,肯定再沒有精力管這些產業,做生意總是有賠錢的時候,沒有時間去照料卻要逞強,一不小心,把產業弄跨了,反而不美。不如給它們找個好主顧”。武安國慢慢解釋道。
“就算你有些道理吧,你給百姓賺錢,朕看沒什麼不好。但以輕慢朝廷之事,你也否認不了,不全是,就是有大半原因都是。你是個聰明人,做生意的本事比朕年輕時好多了。朕當年往來販貨,也沒你這番本事幾年內成爲地方首富的本事。可有時候你也太聰明瞭,你覺得徐達辭官,君臣之間就沒猜忌了,大家都皆大歡喜了,你也太小看朕了。朕沒讀過書,也知道當年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搞得大宋空有百萬軍隊,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逢戰必敗,連個小小的西夏都打得大宋沒有還手之力的故事。你這樣,不是想讓我大明重蹈大宋覆轍嗎?”
“託萬歲的福,陛下年青時,不是做生意的本事不好,而是蒙古人爲政太惡。臣做生意做得好,是借了萬歲的仁政”。武安國見朱元璋火氣漸小,趕緊輕輕的拍了他一下馬屁。眼見讓徐達交出兵權這件事,朱元璋非要推到自己頭上。推脫是推脫不掉了,不如說出番道理,讓朱元璋打消疑慮,把災難降低到最小。想到這,輕聲建議道:“陛下,大宋杯酒釋兵權,看似迂腐,實際上是鑑於唐朝藩鎮割據之禍,不得已而爲之。蒙古人兵權集中在武將手裡,纔會出現各部混戰的情況,導致天下大亂。杯酒釋兵權不是沒有好處,只是沒有采取措施預防其反面影響。”
“哦,你仔細說來”武安國的說法讓朱元璋深感好奇。
“陛下,趙宋杯酒釋兵權之後,軍隊將士不協調,導致軍隊大而無力。這就好像一個人患了癱瘓之症,心有思而臂不知,臂有力而心不知如何去使。所以纔會逢戰必敗。而趙宋雖然懦弱,但終其一朝,百姓卻不再受軍閥混戰之苦,不得不說是借了這個國策之福。”武安國知道今天要不讓朱元璋打消了疑慮之心,很難脫得了身。所以把自己平時一些考慮一點點擺出來,這些在二十一世紀很常見的軍隊國家化的道理,在朱元璋耳朵裡,是那樣的新穎。“軍隊,本來就應該是國家的軍隊,不屬於武將個人。只有皇帝以國家的名義才能授權武將調動,古代的虎符,就是這個授權的作用。但國家化的軍隊,必然要精確的管理,其裝備,訓練,給養,都要有專門的部門仔細規劃計算,這應該是兵部的職責。平時,軍隊應該是指揮與訓練分開,教官負責訓練,軍官負責指揮。低級軍官具體負責作戰,高級軍官即將帥,並不固定在某個軍中,而是隨時調換指揮的軍隊,熟悉各軍隊的性能,並防止其任用私人。普通兵士要作爲一種職業,軍餉要可以養家餬口。以前,軍隊都是使用長槍大刀,所以不需太多訓練的農人即可作戰。現在,軍隊使用火器,訓練得越仔細,其戰力越高。並且使用火器的軍隊,實在是國家之福,對外做戰時,兵少可節省糧草,力強可縮短戰爭延續時間,並且火器軍隊需要穩定的後方支持。一旦有將士作亂危害國家,國家只要停止供其彈藥,火銃沒了子藥,還不如燒火棍好使……”。
“有道理,軍隊國家化,朕第一次聽說”,朱元璋微微點頭,漸漸恢復了平靜。‘火銃沒了子藥,還不如燒火棍好使’這句話讓他心裡減小了很多疑慮,他更加仔細的打量起武安國,真不知這海外歸來的小子,還有什麼驚人之舉。若說他對自己忠心吧,他似乎言談間對自己只有尊重,但沒有朝臣們那種崇拜。若說他不忠吧,他把火銃兵的弱點親口說了出來,等於把後心交給了自己。並且,這小子居然要求將帥隨時調動以防作大,而其本人已經是一方將帥。他又看了一眼如畫江山圖,“就算他對朕忠心吧,爲了這如畫江山,也值得賭一賭”。朱元璋心中暗想。
“朕算你又對付過了一關,今天先放過你,如再出現此類自作聰明的事,定要重重罰你。現在,你說,讓我如何安置徐達”。
又兜回來了,武安國心想,這朱元璋還真較真。躬身答到:“陛下勿慮,軍隊國家化還有一個關鍵,那就是要將、兵要知道爲誰而戰,沒有知識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所有的軍人如果都有知識,都知道國家和民族大義爲先,知道真正的軍人榮譽是忠於國家,而不是忠於某個其他人、其他的團體,這樣的軍隊才能作爲國之干城。徐達等老將軍,戎馬一生,積累了無數作戰經驗,陛下既然在京中開了國學,不如再開一兵法學校,專門給各部低級軍官講如何作戰,以徐老將軍等宿將作爲老師。這樣,軍隊中高級軍官必需是武學院培養訓練後纔可充任,低級軍官必需是在戰功的士兵中選拔,軍官在武學院學習期間,陛下可親身教導他們精忠報國。如此一來,軍官不但是文武全才,而且知道盡忠爲國的道理,可永絕軍閥擁兵自重之患”。
“好,好,只是如此一來,又多了一個北平書院一樣的終南捷徑”,朱元璋點頭笑道。君臣之間氣氛一下子輕鬆起來。“軍官不能由文人擔任,目前不是馬放南山的時候,但是目前國庫哪裡撥得出那麼多銀子去組建全部的火銃兵,也開不出那麼高的軍餉,朕的日子很窮啊”。
“其實國家不必養那麼多的軍隊,軍隊要分級管理,對外作戰的軍隊,是國家的拳頭,必需武裝到牙齒。境內的常備軍隊,熟悉軍器操作即可,不必裝備齊全,其作用只是對外作戰部隊的後備,順便維護一下地方治安,消滅一下匪患。而京城禁軍,應該由皇家派親信之人負責,裝備自然也要好,人數不必多,但必需是精銳中的精銳”。
“這倒不失爲一個良策,朕和李文忠、徐達他們商量一下,應該可行。兵法學校之事,就交給徐達辦理吧,朕把國之未來交給他,免得落得猜忌忠良的口實,乾脆,這兵法學校就叫指揮學院算了。”朱元璋把大事定了下來,心裡舒坦了許多。看看武安國,大概覺得今天也嚇夠了他,好言安慰道:“你下去把懷柔那些與國有功的巧匠和商人們的名字報到吏部,朕也給他們封一個名號,既然說四民平等嗎,就切實的給他們些地位”。
看武安國謝了恩,朱元璋又笑道:“不過這些都是虛銜,朕不給他們開俸祿的。朕過些日子要派些人到懷柔去,學習一下如何製造火器,你叫他們好好給朕派去的人傳授些真本事。朕不是不信你,光憑北平一地,供全國之軍需,恐怕把人累死也造不過來。太子推薦你北平書院的弟子做海關大使,這件事有些唐突,我看先讓他們做海關副使吧,先管着事,等羣臣推薦的大使人選從北平書院學習回來,再量才而定哪個更適合做大使。”
算來算去,到底還是要把軍工製造掌握在自己手裡,這個皇帝倒時刻惦記着我這點家底。武安國看看朱元璋,心中暗想。今天開始好像要殺我的頭,現在有一切風平浪靜了,談笑之間,再把我的朋友都拉進自己的掌握中,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吧。看來以後自己事事還需多加小心些。不管怎樣,今天得把自己的建議提出來,既然文官們已經把矛頭指向了自己,來而不往非禮也,況且,爲了將來國家的發展,也必需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