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下)

漿聲燈影俱以散去,古城的輪廓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明確開來。夜,熱得讓人窒息,隨手抓一把空氣,都能擰出粘粘的汗來。十里秦淮,不復平日的熱鬧,習慣了夜間的喧譁船家,乍聽見安靜的水聲,頭皮就一點點發乍,稀落的燭火發出暈黃的光,照得所有器物模糊,慘淡,反而好像加濃了陰暗。

“這日子,沒法捱了,還是載着船上的姑娘們去揚州吧,那邊應該好些,沒這麼動盪”,喝了口茶,船主嘆息了一聲,對坐在對面帳房先生說道。

先生停止習慣性地巴拉算盤,也陪着東家嘆了口氣,咋巴咋巴乾癟的嘴,說道:“揚州那邊也未必好哪去,這京城的官去了一半,揚州估計也剩不了幾個,這當口,官員們保命還來不及,誰有閒心給姑娘們捧場,連河上第一紅牌清兒姑娘那裡都沒了人,你想想這亂子出了有多大”。

“是啊”,船主站起來,關上了窗子,岸上人家有孩子不是時候地哭了兩聲,嚇得他一哆嗦,差點兒趴在地上。帳房先生趕緊伸手去扶,老哥倆對着彼此看看,復是一聲長嘆。

“你說這當官的怎麼也沒了保障,要說咱這草民吧,冷不丁子出點事也就算了,這高官顯貴也說摔就摔下來,從天上直接掉到閻羅殿裡”。船主鬱悶的說,這幾天京城風聲鶴唳,每天都聽說有當官的被扯進謀反案子裡,全家被抓,大牢裡都滿了人,最後乾脆錦衣衛抄誰的家,就找他自己家的幾間房子把人無論大小全關在裡面,吃、喝、拉、撒概不放出。

“這算什麼事啊,他們是神仙打架,底下百姓招誰若誰了,跟着遭殃,岸上劉大奶奶的弟弟在御使府當個下人混口飯吃,也成了胡黨,人家得好處時哪有他的份,這攤官司時卻跑不了,據說都上了鐐,就等上法場了。他姐姐是個守寡的女流,眼看着弟弟出了事想救無力,四處喊冤也沒人有功夫管,這不前兩天不是抱着石頭跳了井,那個慘呦,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這還不算慘的,你知道去年新進的張大人嗎,就是前些日子還在河上請人聽曲的那個,本來沒他什麼事,聽河上的姑娘們說,張大人和夫人恩愛非常,這些日子搞得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這早晨上朝去,晚上有沒有命回來。他一犯糊塗,就和夫人講,說一旦哪天晚上回不來了,那就是出事犯了天威,讓夫人到時候就別打聽,趕緊收拾帶孩子回鄉下。誰知那天皇上議事,升了他的官,留他朝後問對,回家晚了。到家不見夫人,心說不好,到後堂一看,夫人以爲他出了事,支開丫鬟,偷偷的上吊殉節了。可憐那張大人剛升了官就丟了老婆,扶屍痛哭。最慘的是那兩個孩子,還不懂事,抱着屍體一個勁喊娘,……”。帳房先生說到此,心中覺得悽慘,伸出袖子摸了摸眼角,不再講了。

那邊東家早已雙目微紅,道:“老天不保厚道人啊,這張大人做事一項謹慎的,來河上只是聽曲,從來不做些不相干的事,反而遭這報應,那真缺德的,見風使舵得快,還不是早換門庭了。還有趁機誣告領賞的,也不怕天打雷闢”。

帳房顫微微站起來,到艙口望了望,見船上其他艙的燈都滅了,回過頭來低聲說“東家,小聲點兒,別讓人聽了去,誰知錦衣衛在哪轉悠呢,人心隔肚皮啊!你說,咱們那天看那個姓武的回來,看看那從沒見過的士兵和大船,還爲大明軍威歡喜呢,誰知這姓武的小子殺韃子狠,抓自己人也狠得一塌糊塗”。

“嗨,武侯爺不過是皇上手裡的一把刀,刀把兒握在別人手裡,他能幹什麼啊。看着帶上萬大軍,打起高麗棒子來和玩似的。但他要不聽皇上的,被殺還不是一句話麼?當今皇上那是什麼人啊,你看這邊頭天震北軍登了岸,第二天沐侯爺就進了城,估計早就安排好了”。船主從氾濫的同情心中緩過來,開始給帳房分析形勢。畢竟天子腳下見得多,老哥倆把前後一聯繫,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倒也是,那陳子庸,王子惟哥倆個,還都是世襲的侯爺呢,一直在禁軍當官,何等的威風,不也說抓就抓了,抓的時候都不知犯了什麼事。”

“要說這姓胡的可不冤,當了這幾年丞相,據說家裡光銀子就抄出上百萬兩來,倭國給皇上的禮品他都敢扣下自己享用,據說家裡還有龍袍,白虎皮等一干謀逆的髒物。可其他人我看就有點兒說不清楚了,街上太師府都被士兵給圍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和這事有瓜葛。皇上看來這回要大開殺戒了,連親家公都不放過”。

“怎麼放過,你沒聽說過親兄弟還要火併呢,何況親家,哪個帝王講人情,講人情就當不成帝王了,你以爲是咱哥倆這小百姓呢,有條船就覺得滿足”。

“唉,好不容易蒙古人滾蛋了,過兩天太平日子,這世道,眼看又要亂嘍”!

“唉”,一聲復一聲地長嘆。

御書房內,朱元璋聽不到來自底層的抱怨。四四方方的深宮,保障了皇帝的安全和皇權尊嚴,也同時讓裡面的人越來越封閉。明明對外邊世界茫然無知,卻閉着眼睛認爲自己可以掌握整個天下,古往今來,皇帝如此,大臣亦如此。一個出口即爲法律,一個抱着半本破書不肯擡頭。這夜,就越來越黑。

明亮的貢燭透過玻璃燈罩,把牆壁上的如畫江山圖照得分外清晰。一個個畫着日月圖案的小旗子被朱元璋來回挪動。每插向一處,就意味着又有一片土地收歸版圖。遼東,已經被插滿了,下一個旗子,該插向何方?

朱元璋眼中的狂熱不亞於初戀的少年,銅柱界重標,玉門關不設,一個千秋帝王夢燒得他熱血沸騰。新式軍隊的戰力從來自遼東的捷報上就可以看出,三個月完成了過去幾年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使盛唐之時,也沒有這般迅速吧,他得意的想。什麼成吉思汗,一個蠻夷頭子而已,當我大明軍隊替朕把旗子插遍這張圖時,讓你看看我漢家天威。

“皇上,夜深了”,貼身的太監王公公小心翼翼的提醒。

朱元璋回過頭,對他笑笑,說:“不急,朕不想睡,你看這如畫江山沒有,朕放不下”,伸個懶腰,嘆了口氣:“太子還不堪委以國事,朕的日子,還不如一個富家翁啊”。

王公公臉色變了變,後退兩步,沒敢回話。朱元璋規定太監不可參與國事,違者殺無赦。前任劉公公就是不小心搭了一句話,被拖了出去。他不敢蹈這個覆轍。

“看把你嚇的,朕和你說話,不怪罪你”,朱元璋談興突然轉濃,“你知道外邊諸臣如何看待太子,給朕實話實說,朕不問你干政之罪”。

“老奴不敢”,王公公告了個罪,小心的答覆,“老奴常聽外邊人說,太子宅心仁厚,有古之聖君之像”。

沒有父母不愛聽別人誇自己兒子的,即使這個兒子剛剛被自己罵爲小畜生。朱元璋又笑了笑,有些開心的說:“看不出你還很會說話麼,這個太子啊,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弱了”。

性情太弱,是朱元璋對兒子的最大不滿,刀光血影的戰場上居然生出這樣平和的兒子來,朱元璋有時自己都懷疑老天是不是安排錯了。兒子啊,你真以爲憑藉仁德就能做皇帝嗎,自古以來,哪個皇帝腳下不是一堆堆的白骨,這個位置,多少人日思夜想,你怎麼就不明白爲父的苦心呢。想起白天父子之間的爭執,他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無奈。腥風血雨的事,讓爲父替你做完吧,你將來好做一個名傳千古的聖君。

十餘年前立國,倚仗一羣文臣參考唐時的舊例制訂了一系列制度,趙宋的亡國悲劇不遠,所以他不敢借鑑宋的國策。唐雖強盛,但藩鎮割據與宦官之禍最後鬧到亡國,缺陷也很大。修補這些缺陷並不容易,熟讀經史的大儒們沒有一個能提出有效的建議,反而爲了對聖人之言理解的偏差吵成一團。好在這些年憑藉李善長的機智,胡維庸的狡詐,採用逐步消減的辦法,成功的防止了武將擁兵自重。直到去年順利地讓武將的核心人物徐達交出權力,退居軍校教書,從此再也不必擔心出現藩鎮割據的局面。新軍戰鬥力雖強,但正如那個姓武的小子所說,離開了朝廷的彈藥供應,手中的武器還不如燒火棍。

擺平了老一代武將,處理日益作大的文官集團就提上了日程。皇帝是要出口成憲的,怎能受文官階層的左右。朱元璋回過頭來,發現在自己刻意縱容下,胡維庸集團已經漸成尾大不掉之勢,本來還抱着一絲君臣之間善始善終的希望,可是在派人調查武安國的白虎皮被何人購買一事時,沒待錦衣衛找到相關人等,北平的趙無極打獵時在野外落入了山谷,辦皮貨的胡掌櫃乘船時失足掉入了永定河。錦衣衛中有人勾結朝臣,到底勾結到什麼程度自己居然不瞭解,朱元璋大吃一驚,卻老謀深算的不再追究,把朝臣的注意力全部引到北平的新政上面。其實誰收藏了虎皮的事情是明擺着的,估計在武安國入京前就被毀壞了,只要朱元璋不攤牌,時機不成熟的情況下,收藏虎皮的人自然不會先跳出來。一年來,表面上風平浪靜的京師暗流洶涌,微妙的均衡反而讓一切穩定,直到有新的勢力打破這種平衡。

沐英奉命訓練新軍,北平緩慢的武器生產能力讓這支軍隊無意中成爲威懾京師的力量。軍校士官是從全國各地抽調,在徐達的訓練下他們對朝廷忠貞不二。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朱元璋悄悄地佈下了一張大網,只等着收網的時機。

武安國體貼上意,震北軍閃電回師,直到登了岸,朝中大臣才知道京城中多了一支戰無不勝的雄師。當抽調兩千震北軍人馬替換宮中侍衛,沐英回京臨時接管京畿防務,軍校士官替換所有禁軍軍官的聖旨下達時,大臣們都懵了。沒有人反對,一切已經已經成爲定局,反對只是引火上身,朝中肯定會有大變,只是不清楚是哪個倒黴鬼觸了逆鱗。

早朝,平日跟在胡維庸後邊如應聲蟲一樣的塗節站出來痛哭流涕地揭發胡維庸陰謀造反,因冒犯胡維庸而降職的前御史中丞商暠時第一個站出來附和塗節,把胡維庸爲政數年的“禍國殃民之事”一一列舉,朱元璋大怒,當場下令將胡維庸拿下嚴審,全家入獄,抄家。幾天內,錦衣衛充分發揮了他們的“辦案效率”,胡維庸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一一牽連進來,種種謀反的證據,從各種難以想像的地方一一“搜”出。朝中文臣,大半被捕,連太子的老師宋廉,早已不問朝政的太師李善長都被圈禁在家。武將、地方官吏也有很多被牽連,因爲胡維庸收藏的一幅字畫是王淑明所做,隱居多年的大畫家王淑明被從山中抓出,經不住折騰,沒等審訊即一命嗚呼。

龐大的文官集團頃刻間灰飛煙滅,罷中書省,廢丞相等官,更定六部官秩,借雷霆萬鈞之勢,朱元璋把整個朝政完全掌握到了自己手中。“從此,從京城到關外,再也沒有人能阻擋朕的旨意,只要朕揮一揮手,所有大明百姓都圍着朕的手臂行動”!。他躊躇滿志,整個搗毀文官集團的過程如同一盤棋,他贏了胡維庸,贏得乾淨漂亮,表面上沒流一滴血。唯一遺憾的是,棋盤上爲了保險起見,多用了幾顆子,雖不是致命疏忽,但看着非常礙眼。

就在白天,太子來見駕,跪倒在地上爲那羣文官求情,請求朱元璋只誅首惡,脅從不問,赦免大部分牽連進胡維庸案的文官及其家屬。這個軟弱的兒子氣得他直打哆嗦,赦免謀反者,自古以來有皇帝幹過這種事嗎,這不是鼓勵其他人效尤嗎?蠢貨,這種把持朝政的官員沒有罪名都得迅速解決,有了罪名還要赦免,你這樣子將來讓朕怎麼放心的把江山交給你。有些話他無法說,只能讓兒子去領會,可當兒子的顯然體會不到父親的苦心,一再勸自己少殺。“少殺,朕當年爲了這片江山殺的人多了,不再乎再多這麼幾個,如果你想赦免他們,等你當上皇帝后再說吧”,衝口而出的一句話徹底斷絕了太子的希望,父子間不歡而散,聽侍衛回報,太子居然有自殺的念頭,爲了幾個臣子去自殺,有這樣的主子嗎,朱元璋苦笑。

“咕咕,咕咕,咕咕”,自鳴鐘提醒着他又到深夜了,報時的小木頭布穀鳥從窩裡跳出來,嬌滴滴的鳴叫。可愛的動作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力,這時今年秋天北平送來的貢品,那些有爵無祿的地方士紳倒懂得知恩圖報,不時就進貢些新鮮玩意來。老四的封地新政實施得的確有聲有色,文臣們平時卻多有詆譭,經歷了這次打擊後他們會收斂許多。但是,那小畜生就是不知到感激,居然也跟着他哥哥湊熱鬧,上本勸自己爲國留才,留才,留什麼才,不好好爲皇家效力的才能留嗎,留着要養虎遺患的。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考慮孩子們的意思,朱元璋望着桌子上的奏摺有些鬱悶的想。兒子們都大了,兩人已經成爲獨立的力量,一個主管海關及海衛,一個掌管震北軍,他們的話也代表了他們身後所有官員意見。殿上的燭火突地一跳,想到獨立的力量,這棋局立刻不是那麼明朗,朱元璋猛然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人,如果此人對自己不忠,一切將萬劫不復。

夜,突然給人感覺有些涼,外邊不知何時起風了。

也罷,明天反正不用早朝,叫兩個兒子來一同問問,看看他們到底想怎麼樣。除了這次不合自己的意,兩個兒子還是諸王之間最出色的,特別是老四,剛毅果決,秉性像極了年青時自己。好在他們兄弟情同手足,否則自己還真不好處理。把那個姓伍的小子也叫上吧,這傢伙每每有驚人之舉,看看這次他怎麼說。連續多天,他一直守在震北軍駐地,多次要求見駕,自己再不宣詔他進宮,也太讓他下不來臺。畢竟是兒子的臂膀,不能冷了他的心。

“傳旨,宣太子、燕王、平遼侯明天一早來見朕”,放下手中的小旗子,朱元璋命令。

“聖旨,太子,燕王,平遼侯明早一同面聖”,長長的傳令聲交替着轉達下去。宮中值勤的很多人聽見了,悄悄的把消息傳播開來,很多麻木的內心微微顫動,燃起了一絲渺茫的希望。

明天,到底會是怎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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