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

深秋的界港沉醉在朝霧之中,木屋、樓臺、丘陵、田野俱消散在煙嵐裡,大內家整齊的戰艦隨海浪輕搖,似乎還流連於昨夜的睡夢。站在岸邊,可見商船船頭影影綽綽有人在活動,那是早起的水手在擦洗甲板。一縷陽光突現,海水和天空瞬間被染成淡紫橙黃,濃霧“倏”地被消融掉,白帆、翠樹、人羣、飛鳥在淡紫色的陽光下逐一顯現出來,還給千年港灣一片沸騰的生機,。

新田俊男眯縫起被陽光刺痛的雙眼,疲憊而自豪地看着水中的戰艦。這些大傢伙,老子供養了你整整二十年。爲了這支艦隊,他的六十石年俸實際發到手只有三十石,從兩百石家族中嫁過來的老婆跟他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前年惦記着孃家的繁華鬱鬱而終。爲了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他白天要看守港口,晚上回到家中還要做些竹器補貼家用。好在南北兩界是全日本最繁華之所,他製作的竹器尚不愁銷路,隔三差五就有商販到他這位武士老爺破敗的家門前來放下一串中國錢,把他熬夜做好的東西收走。

二十年了,手中的刀和他都老了,想當年追隨國主大內弘世激戰豐前,大內家水師何等威風,可恨那松浦水師卑鄙無恥,居然想起用夜襲的招數。想到那一夜的大火,新田俊男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二十年了,那火中痛苦的呼救聲宛如昨日。

報仇的日子就要來了,大內家臥薪嚐膽二十年再組的水師已經重現輝煌,而他們的對手這幾年爲了南朝生存不顧自身實力到海上去招惹大明艦隊,主力艦基本上都沉入了大海。陸上,九州探題今川貞世節節進逼,已經克復了九州大部分領土,失去海上收益的南朝如風中慘燭,熄滅只是舉手之間的事。曾經不可一世的南朝徵西大將軍懷良親王今春在筑前國矢部的深山裡切腹,更加快了南朝滅亡的腳步。

等明年開春,老子要隨艦隊南征,完成將軍的最後心願。新田俊男握着口袋中幾個洪武錢默默盤算着,把南國那些不開眼的傢伙的財產全收過來,大家每人分一些,把二十年的付出連本帶利收回來。那邊寺院手中存的中國錢多,剛好拿回來花銷。如果有機會,抽冷子再到中國去搶一把,前些年去中國搶劫的人據說都發了大財。想到銅錢,新田俊男口水都快流了出來。最近多做了些竹器,估計能賣一些錢給女兒買件衣服。那要命的商販這幾天說是去九州了,怎麼還不回來?怪了,怎麼這幾天去南邊交易的商船一個沒有回來,難道那邊又起風了嗎,往年這時候沒聽說起風啊!(注:史實,日本南北朝時期,鑄造工藝不過關,市面上流通的錢幣皆爲明朝的銅錢,推崇日本古代鑄造業的朋友可以去查日本人自己寫的史料)。

太陽漸漸升高,海面上浮光躍金,衆多在瀨戶內海做生意的商船開始升帆,水手們整齊的號子聲驚起一羣羣海鷗,呼啦拉遮天蔽日,甚是壯觀。

“不對,在那遠方海鷗的翅膀下面是什麼”,新田俊男憑藉三十多年的軍旅生涯敏銳地感到了危險。

“海市蜃樓、海市蜃樓”!身邊的人發出興奮的呼喊,邊喊邊向大海拼命地揮手,看到海市蜃樓的人將獲得一生花不完的財富,古老的傳說讓人們瘋狂,匆匆的行人和忙碌的水手都停住了身形,一同加入到歡呼的人潮中。

海市蜃樓越來越清晰,那天國的仙舟巍峨壯麗,比石山城的堞樓(大阪的前身)還高,高聳的雲帆直插蒼穹,船頭劃開蔚藍的海水,劈波斬浪向界港駛來。

“敵襲”!新田俊男大喝道,“混蛋,不是海市蜃樓,敵襲”!

沒有人理會他的警報,大多數人陶醉在發財的夢幻裡。那隊仙舟彷彿聽到了歡呼聲,緩緩調轉船頭,用側舷對正港口內的戰艦。戰艦上的提督猛然醒悟,帶着哭腔命令水手快快解纜繩,升帆。

“敵襲”!終於有人聽到了武士們的吶喊。

碼頭上亂做一團,男男女女不顧斯文,抱頭鼠竄。

來船從容地拉開舷窗,露出黑洞洞的炮口。隨着驚天動地一聲巨響,海面再次被煙霧所籠罩,靠港口外側的幾艘戰艦還沒來得及升滿帆就被打得千瘡百孔,海水打着漩渦從破碎的船舷處倒灌進來,驚惶失措的水手顧不上救火,隨便抱起一件木器跳入水中,拼命向岸邊游去。沒等他們游出多遠,戰艦冒着濃煙沉入水底,巨大的漩渦如八歧大蛇之口,把來不及逃生的人統統吞下,須臾漩渦散盡,紅色的血,白色的泡沫咕咕冒上來,再次被落入水中的炮彈送上天空,於陽光下映出詭異的顏色。

“打,給老子狠狠地打”,小霸王方明謙大聲命令,“打旗語,凡是浮在水面上的全給老子沉到水下去,凡是敢還擊的全給老子送到天上去”!

副官領命,鎮遠艦的瞭望臺上彩旗揮舞,隨着彩旗的節奏,炮火雨點般傾泄到港口中,碼頭上。

“乒”,終於有炮臺醒悟過來,徒勞地向海中開了一炮,炮彈打出五百步,還沒夠到距大明戰艦一半的距離就落入水中,濺起一片水花。

“乒、乒、乒”,幾枚炮彈一齊飛來,落到炮臺四周,笨重的銅炮隨着泥土飛上了天空,陽光下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重重地砸入碼頭上的魚肆。把木屋砸得東倒西歪。倖存的漁夫抱着腦袋到處躲藏,心中咒罵着老天爲什麼降下如此橫禍。

幾艘受傷的日本戰艦搖搖晃晃駛出港口,拼命向大明艦隊駛去,靠上去,靠上去,只有靠近才能還擊,他們那不能超過五百步的火炮在如此遠的距離根本就是在放歡迎焰火。方明謙哪會給對手留下反擊機會,艦隊來回兜着圈子,側舷上的火炮輪番發射,巨大的水柱把敵船衝得忽起忽落。

一艘日本戰艦沉了下去,絕望的水手哭喊着消失在煙波中。第二艘沒堅持過五分鐘,隨後步入第一艘尾流,第三艘……,第四艘………,斷桅殘檣冒着煙浮滿海面。

“轟”,一艘戰艦被擊中火藥倉,桅杆、船舷、帆布、水手的殘肢一同飛上了天空,伴隨着炮彈落下來,被炸開的巨浪托起,又再次落下……。

“靠近,用力劃,靠近”,大批舢板衝出港口,船上的武士奮力劃漿,把舢板操作得如水面上打跳的海豚般靈活。坐在船中不划槳的武士身上綁滿火藥,他們要衝上去和對方同歸於盡。

“笨死,這麼多年就不會換個新花樣玩”?方明謙在望遠鏡中看到了對方的敢死隊,嘴角上浮現幾絲輕蔑的微笑。這種衝入敵軍艦隊中縱火的把戲是他當年的拿手買賣,沒想到過了二十多年還有人敢班門弄斧。

“吩咐各船注意不要讓對方靠近,用火銃招呼客人”!

爲了防止煙霧遮住隊友的視線,彩旗和彩燈同時在主艦上升起。手癢多日的火銃手趴到頂舷上,探出等待已久的槍口。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五、“放”!,水手長一聲令下,排槍整齊地響起,衝過來的武士如被割倒的蘆葦般從舢板上掉下去,血,染紅了清澈的海面。

“活該,這幫衣冠禽獸,你們也有今天”,艦隊末尾,瑤光號艦長宋挺放聲大笑。

“璞!一枝牀弩飛了過來,釘到了遙光號船舷上,弩頭上的火油引燃了甲板。船上的水手不慌不忙,豎起汲筒,幾股海水一同噴出,登時將火撲滅了。

“晦氣”,宋挺啐了一口吐沫,大喝道“把對面土坡上那個牀子弩給老子炸掉”。炮手沿軌道推動船上可自由移動的唯一一門小炮,把炮口對準岸上的土坡。這是前艦長邵雲飛的發明,戰艦成隊列集中火力作戰才能發揮最大威力,按規範火炮都佈置在兩舷。對沒有船首炮的星級艦而言,船頭和船尾都是防護死角,如果被海戰中被對方船舷在火炮射程內找正,必死無疑。爲此,邵雲飛特地徵求長官意見,給每艘星級艦上留了一門可在導軌上推動的小炮。在洪武十二年的海戰中,此炮發揮了出其不意的威力,所以一直作爲大明戰船星級艦配備標準保留至今。

幾發炮彈飛出,砸在土坡上。硝煙散盡,幾個日本武士從草叢中探出頭,擦一把臉上的泥土,又開始對大明艦隊進行騷擾。這個土坡作爲港口的前端突出水面,墜在艦隊尾部的瑤光號和開陽號剛好夠上弩炮的射程,隱蔽在地溝中的武士看出便宜,一隻只弩箭發射過來,開陽號戰艦的船帆被點燃,船長指揮水手扯下主帆,讓開航道,自動補到隊尾。

大隊武士出現在土坡上,二十幾個一組,肩膀上搭上纜繩,將平日需要用牛拉的弩牀張開,添上弩箭。

瑤光號上有水手躲避不及,被釘在甲板上,雙手不甘心地握住弩炮的鐵桿,掙扎着,用衣服裹住烈火。

奶奶的,宋挺恨恨地對着土坡大罵,軍紀要求他不可以掉隊,戰艦加速遠離土坡,向北盤旋。那裡有幾艘倭寇戰船要衝出來,旗艦要求大家把他們堵回港口裡。

數枚炮彈從瑤光號上方呼嘯而過,準確地落在土坡上。劇烈的爆炸掀起一丈多高的煙塵。土坡上的灌木被點燃,隱蔽在那裡的日本武士被燒得鬼哭狼嚎。

宋挺回頭望去,不遠處,三艘星級艦排成一字型,逐一清理岸上的火炮和牀弩。打頭的旗艦上,大明戰旗烈烈飄揚。

“是陳好這小子,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就是打得準”!宋挺衝陳好的座艦揮了揮手,也不管對方能否看見,轉身投入到對敵艦的殲滅戰中。

“王八蛋,我來了,看你們往哪裡跑”,瑤光號追隨着主力艦隊,將憤怒的炮彈傾到倭寇的船上。

那幾個死去的女孩子蒼白的面孔又浮現在宋挺的面前。是第二十六個,宋挺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數字。女孩兒剛剛及妍,縱使失去了血色,臉上依然殘留着青春的美麗。

“她們已經沒有了活路”,方明謙的話在他耳邊迴響。那個女孩子是吞金自殺,臨死前緊閉雙脣,唯恐吵醒了熟睡的同伴。這些被倭寇劫掠過的女孩子,能有勇氣活下去的不及十分之一。

幾個落水的日本武士咬着匕首,浮在木版上妄圖接近宋挺的座艦。

“送他們上路”,宋挺擦擦嘴角上流出的血,咬着牙命令。

幾桿火銃探出,武士的身體翻轉一下,被戰艦盪出的水波衝開。污血染紅海水,隨着波浪慢慢擴散開去,戰艦衝開水面泛出的浪花亦變爲紅色。

港口內的戰艦和商船亂做一團,沒有人預料到大明水師來得這麼快,世間所有犯罪者都抱有同樣的僥倖心理,認爲可以逃過老天的懲罰。甚至認爲有同伴可以代他們償還血債。蒙古人兩次進攻都是從福岡方向登陸,那裡遠離京都,所以生活在畿內人們對京都市場上那些染血的藝術品和首飾趨之若騖。打劫的事情,有武士和浪人們去做,京都的貴族、僧侶和商人充分享受戰利品就是了。反正遠方那個國度一直忍讓,從來沒有追究過他們的責任,往年犯罪的浪人被逮到,還經常被對方遣送回國,交給將軍處理。

然而今天,一切僥倖都成爲歷史。方明謙率領艦隊毫不留情對港口進行着“清理”工作,大內家的水師還沒等迎來第一次遠航就沉入了海底。後續到達港口的大明護衛艦隊調轉船頭,開始對岸上的火力點進行壓制。掛着李家旗幟的高麗戰船慢慢地趕到,放下舢板,準備強行登陸。

岸上的木屋被炮彈擊中,燃起熊熊大火。躲在木屋後準備趁明軍登陸時偷襲的新田俊男和一隊長弓手狼狽地從烈火中逃出,滿地打滾,期待能滾滅身上的火焰。

史書記載,蒙古大軍來攻,日本武士就是利用長弓反擊,迫使蒙古士兵無法登岸,最後葬身於夜晚的神風。怎麼這回長弓手不靈了,神風也沒保佑神國。新田俊男鬱悶地想。

一發炮彈脫離軌道,剛好擊中他的身體,帶着他的身體落到火堆中。新田俊男掙扎着想從火堆中站起,焦黑的身軀不住地翻滾,扭動,抽搐。

他們的歷史中,只記載了自己如何受到神明眷顧,他們的歷史中卻沒有記載,在他們矇昧時代,是哪個民族不遺餘力地爲他們了培養一批又一批留學者

他們的歷史中,記載了自己如何擊敗了蒙古人的入侵,但是卻沒有記載是誰一次又一次不自量力地挑起爭端。

他們的歷史不會記載,自己如何在關鍵時刻一次又一次背叛那個曾經對自己有恩情的國度。

他們的歷史不會記載,洪武二年,大明遣使節請他們中止倭寇襲擾邊境,他們是如何野蠻地殺害了七個使節中的五個。

他們的歷史不會記載,洪武二年,倭寇襲山東,劫掠數十里,無數百姓被殺,十餘村鎮被燒成白地。

他們的歷史不會記載,洪武三年,雙方同意修好情況下,是誰依然羈押對方使節四年之久,不供給衣食,讓其“寄食寺院”!

他們的歷史不會記載,在大名與寺院的要求下,“洪武四年,掠溫州”、“五年,寇海鹽、激浦,又寇福建海上諸郡”“六年,……倭寇萊、登”、“寇膠州”等等國家公開支持的禽獸暴行。

他們可以用謊言掩蓋事實,卻忘記了,強者和弱者的位置有時候可以對調。

他們可以裝作無辜或無知,卻總有一天要明白,誰播種仇恨的種子,誰必將收穫仇恨的果實。

“我履行當年的承諾了,兄弟姐妹們,願你們在九泉之下安詳地閉上雙眼”,瑤光艦上,宋挺親手點燃火炮藥捻。海天之間,依稀出現他當年被倭寇踐踏的故鄉,無數雙眼睛含笑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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