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先心下沮喪,深吸一口氣,纔好不容易的道:“弟子,沒什麼可說的。”
“啊……”方繼藩一臉遺憾:“你不會是心裡藏着事,不想說吧?”
貧道想要殺了你這狗賊!
張朝先心裡咆哮,卻依舊匍匐着,覺得自己膝蓋硌得慌,支撐身體的雙臂,也有些痠麻,他垂頭喪氣道:“稟師叔,弟子確實沒什麼可說的。”
方繼藩突然冷哼一聲。
若說方纔還是故作和藹,一臉的調侃,可轉眼之間,面上便殺氣騰騰。
可偏偏,道人們聽到他冷哼,心裡都咯噔了一下,一個個錯愕的看着方繼藩,大氣不敢出。
方繼藩冷冷道:“你沒什麼想要說的,那麼就該師叔來說了,先先小師侄……”
張朝先額上青筋爆出,方繼藩簡直了……
什麼樣的綽號在他口裡,真是張嘴就來,這一句先先小師侄,令他差點沒昏厥過去。
方繼藩道:“王天保身爲本門第四代弟子,是不是該喊我一句師叔公。”
張朝先額上冷汗淋淋:“是,是……”
方繼藩翹着腿,瞥了那人羣中的王天保一眼,王天保已臉色蠟黃,渾身沒了氣力,腳下輕浮無力了。
方繼藩繼續道:“師叔公教訓他,是不是理所當然?”
“可是……”張朝先覺得不該示弱與人,想要辯解,可是很快,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是沒法辯駁的,且不說,趴在這裡,自己和方繼藩已經完全形成了不對等的局勢,這方繼藩動輒就吐出一個‘小先先’、‘先先小師侄’來,自己辯解啥,怎麼都是輸。
他無力的道:“不錯,師叔說的對。”
“那麼,你還有什麼話說?”
“沒話說了。”張朝先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是師叔知道,你一定心裡不服氣……”方繼藩慢悠悠的道。
張朝先畢竟年紀大,一直保持着五體投地的姿態,身子哪裡吃得消,黃豆大的汗,自他額頭冒出,他有氣無力:“服,弟子豈敢不服。”
方繼藩則翹着腳:“可師叔看你不是很服氣的樣子。”
張朝先想死。
被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戲謔,他真恨不得索性爬起來,和方繼藩拼了。
可理智告訴自己,萬萬不可,這天底下,可有侄子打叔叔,後輩欺負長輩的事嗎?
他咬了咬牙,生無可戀的樣子,篤定道:“師叔一定誤會了,沒有,絕對沒有。”
方繼藩便笑了,起身,拍了拍張朝先的肩。
張朝先才極憋屈的昂首起來,這一昂首,筋骨藉此活絡了一下,竟有一種通體舒泰的感覺。
他是實際上的龍泉觀執掌人,平時在這龍泉觀裡,除了師尊,誰不是將他視若神明,而如今,怎麼就半路殺出來了個師叔呢。
可張朝先卻還不得不朝方繼藩勉強的笑了笑,他現在只巴不得趕緊了結此事,將這個瘟神趕緊送走。
於是方繼藩朝他笑。
他也朝方繼藩笑。
他看着方繼藩,產生了一種錯覺,因爲他發現這個人渣竟是笑的極真誠,這少年,成了精嗎?
於是他也盡力朝方繼藩笑的更誠摯一些。
兩對眼睛就這麼近距離的觸碰在一起,方繼藩又拍拍他的肩:“先先小師侄啊……”
掛在張朝先臉上的笑容,頓時有點僵硬了,即便是張朝先幾十年爲人處世的積累,此刻,他的臉色也只比豬肝好看一點點。
方繼藩嘆了口氣:“師叔看你臉色很不好,這是腎虛的緣故,師侄,你要在意自己的身體啊,要節制。”
“我……”張朝先齜着眼,那眼裡佈滿了血絲,極是可怕,他好歹也有數十年的修爲,人情世故,哪一樣不精通,不敢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至少基本的喜怒不形於色,卻還是有的,可今日,徹底的破功了,再好的演技,到了方繼藩面前,也是不堪一擊。
一失足成千古恨。
倘若方纔不認這個師叔,倒還罷了,或許還可以將錯就錯,可他萬萬沒有意料到,眼前這個少年郎,如此的無恥下賤,自己礙於師尊,不得不行了禮,這一行禮,便是兵敗如山倒啊,因爲你可以假裝不知,可一旦你行了禮,這師叔侄的身份便確認了,方繼藩這廝,還真是變着花樣的折騰,偏偏,自己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現在他絕不能和方繼藩硬碰硬,硬碰硬,就意味着欺師滅祖,違背了天理倫常。可他忍不下這口氣啊,方繼藩每一句話,都帶着長輩對晚輩的呵護備至,可裡頭每一句話,卻又像錐子,在張朝先的心口猛戳,疼!
更可怕的是,當着所有人的面,這些看似關懷備至的話,實則卻是嚴重的打擊了自己在龍泉觀中的威信,現在龍泉觀內外,自己一手遮天,卻被人這樣玩弄,偏偏還在衆目睽睽之下。
他深吸一口氣,沒法子,至少在明面上,他得忍。
眼前這個人,不過就因爲師尊糊塗,輩分高而已,可又如何,龍泉觀還是自己打理,是自己說了算的。
於是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多謝師叔關心。”
方繼藩深深看他一眼,這個老傢伙,倒是很能忍嘛,於是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張朝先,看的張朝先心裡發毛,生怕這傢伙,又要折騰什麼事來,他是實在堅持不了多久了。
方繼藩卻道:“師侄,這王天保不敬尊長,該當何罪?”
王天保一聽,頓時癱了下去,他心知……自己完了。
張朝先老臉在抽搐。
王天保和方繼藩發生了衝突,論起長幼,方繼藩乃是他的師叔公,所以方繼藩現在要處置王天保,他無話可說:“全憑師叔做主。”
“這就好辦,他是在這齋堂裡執事是嗎?直接開革了,從今兒起,讓他乖乖去打掃殿堂。”
張朝先稍一猶豫,他現在只想脫身,事情來的太突然,他一點準備都沒有,現在在這衆目睽睽之下,他拿方繼藩一丁點辦法都沒有,只好忍痛道:“師叔說的在理。”
“王天保執掌齋堂,將這齋堂弄得一團糟,在師叔看來,這大大的影響了觀中的聲譽,作爲你的長輩,師叔也是龍泉觀中的一份子,想到龍泉觀的聲譽,很是擔憂啊。”
“……”
張朝先眼睛都直了,你方繼藩也配說這樣的話,先看看你自己的名聲吧,師尊成年累月的在三清閣裡悟道,自是不清楚你的底細,可你騙得過師尊,騙的過別人嗎?就你這狗賊,還好意思恬不知恥的擔憂龍泉觀的名聲,龍泉觀沾上了你,那纔是聲名狼藉。
當然,這話他不敢說,他是怕了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被方繼藩繼續糾纏下去,於是強笑:“是,是,師侄一定好好整肅……”
“該請一個信得過的人才好。”方繼藩朝他微笑。
張朝先心裡咯噔了一下,他有一點不太對味起來,畢竟是老江湖,能聽出方繼藩的話外之音。
方繼藩便擡眸,目光在人羣中逡巡,最後,這目光落在了一個道人身上:“你叫什麼?”
那道人像是見了鬼一般,卻忙是上前,躬身道:“師叔,小道李朝文。”
又是一個‘朝’字輩的。
方繼藩笑了:“我看你就很好,從今日起,你來執掌齋堂吧。”
李朝文一聽,臉都綠了,忙是想要搖頭拒絕,可方繼藩卻看向張朝先:“先先小師侄,你看可好?”
張朝先眼眸裡,掠過了一絲冷色,他眼角的餘光瞥了李朝文一眼,目光深處,那最幽邃的眼底,似是閃爍着什麼。
只是……這一句先先小師侄,還是令他差點炸了,倘若不答應,不知道還要招惹出什麼,可是答應下來……
方繼藩虎着臉:“無妨,先先小師侄可以慢慢想。”
“好。”張朝先算是服了,現在必須速戰速決,再不能拖延下去,何況,只是一個小小的齋堂而已。
方繼藩笑了:“如此甚好,師叔很是欣慰,哈,時候不早,師叔該下山了。”
張朝先長長鬆了口氣,忙是強笑道:“我送送師叔。”
“不用。”方繼藩搖搖頭:“你好好養一養身體。”
張朝先臉色頓時又僵硬下來。
方繼藩打了個哈欠:“讓朝文師侄來送吧。”
張朝先其實哪裡想送方繼藩,不過是表面上客套一下罷了,不過聽到方繼藩指明瞭讓朝文師弟去送,卻是意味深長的看了李朝文一眼。
李朝文頓時臉色鐵青,哪裡有半分執掌齋堂而欣喜的樣子,如喪考妣的尾隨着方繼藩,出了齋堂。
人生真是美好啊。
方繼藩心裡感慨,帶着一干門生和王守仁下山。
那李朝文亦步亦趨的跟在方繼藩身後,一路欲言又止,好不容易下了山,方繼藩便回頭:“小李……”
李朝文臉色慘然:“師叔……”
“師叔看你有心事。”方繼藩笑吟吟的看着李朝文。
李朝文身軀微微一震,想要掩飾什麼,可方繼藩一語戳破了他的心事,他終是忍不住了:“師叔,小道被你害了。自師尊閉關修行之後,這觀中的事,都是大師兄打理,別人絕不敢輕易插手,今日師叔打了他的弟子,卻讓小道來執掌齋堂,大師兄會怎麼想?”
方繼藩哈哈笑道:“師叔才管他怎麼想,他又不敢揍我。”
這話說的……實在有點沒心沒肺了。
李朝文幾乎要崩潰,淚流滿面:“可是小道完了,在大師兄眼裡,小道就成了勾結師叔的奸人,他一定不會放過小道,這齋堂於小道而言,就是燙手的山芋,大師兄平時獨斷專行,是絕不容許,有人在觀中忤逆他……師叔……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