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暖閣裡極安靜。
方繼藩擡眸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此刻,對朱厚照,他是很能體諒的。
在西山的那個夜晚,朱厚照是何其的激動啊,對着輿圖的少年,精神抖擻,渾身都散着光芒。
可現在的朱厚照,卻如鬥敗的公雞,這傢伙,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上輩子糟蹋了多少人,才換來今生的報應。
方繼藩很同情朱厚照,換做是他,此刻應該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他格外認真的開口說道。
“臣可以用人格擔保,這確實是太子殿下想出來的,陛下聖明,明察秋毫,是否對太子殿下過於苛刻了一些,陛下啊,殿下的聰明才智,非尋常人可以企及,可陛下爲何卻視而不見呢?”
朱厚照聽了這番話,眼淚都要落下來了,嘴角微微抽動着,很是激動的看着方繼藩。
老方,你真是本宮的知己啊,這一番話,真是說到本宮的心坎裡了。
弘治皇帝臉色平淡,隻眼角的餘光掃了朱厚照一眼,大抵是一副瞧不上這個貨的嫌棄樣子。
凡事,就怕比啊。
方繼藩這番話,真是聽着弘治皇帝心酸,看看這方家父子,一個力挽狂瀾於既倒,立曠世大功。
另一個呢,在京中亦是文韜武略,當初就看出了錢鉞必敗,如今,又猜測出了貴州的戰局可能扭轉,這方家父子,真是令人驚歎。
而方繼藩居然想將這功勞,讓給太子,這孩子……倒是對太子有情有義,此番又能入情入理,爲太子辯白,極力爲太子說好話。
呵……
這不辯白還好,越是辯白,弘治皇帝心裡頭,將方繼藩和朱厚照對照起來,卻是發現,原以爲還算不錯的太子,現在真是不堪爲人子,看看這個小畜生,別人的功勞竟也能厚顏無恥的攬在身上,一無是處,讀書不成,連德行也沒有了,堂堂太子,也需攬功嗎?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生子當生方繼藩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有些沒明白過來,一臉錯愕,啥?
劉健等人,亦是坐一旁,陛下與太子、方繼藩三人的奏對,他們看了個清楚,作爲旁觀者,也不禁爲之感慨。
太子殿下……確實有點兒過了,方繼藩此人倒是可造之材,有人,堪稱棟樑啊。
朱厚照嘴角微微動着,張口想說什麼,可弘治皇帝,顯然已經不願在此事上糾纏,因爲他覺得,作爲一個父親,方繼藩這一席話,已經留給了他最後一丁點體面,繼續訓斥太子,又有何用呢?
反正這個柴米不進的傢伙,也是屢教不改,小畜生啊小畜生。
可方繼藩卻看出了什麼,有些不對勁啊,方繼藩是個有道德的人,該是太子的,便是太子的,怎麼能搶太子的功勞。
這樣可不道德呀。
因此他再次開口說道。
“陛下,臣以爲……”
弘治皇帝凝視着方繼藩,朝他壓了壓手。
“你不必再說了,你的父親,立下了汗馬功勞啊,若非他力挽狂瀾,這貴州,還不知會成爲什麼樣子?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明有此忠臣良將,何愁天下不平!”
似乎……弘治皇帝已經沒有興趣繼續這個話題。
方繼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見他委屈巴巴的,一副難過的樣子。方繼藩不禁在心裡感慨,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殿下,好自爲之。
“不錯!”馬文升依舊還捏着奏報,足足看過了兩遍,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若非南和伯,只怕現在朝廷接到的,乃是自土木堡以來,最大的噩耗,數萬的軍民啊,整個貴州一省,都要淪陷於賊手,南和伯親冒矢石,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天下矚目,這是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結果。”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歎服。”劉健人等,也不禁眉飛色舞,跟着附和。
不錯,當時讓方景隆去貴州,乃是陛下力排衆議的決定,現在才發現,若是這總兵官不是方景隆,這貴州,便徹底的完了。
由此可見,陛下是何等的聖明。
當然,這般的吹噓,其實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天子嘛,他們適當的拍一拍馬屁,畢竟是有益於身心健康的。
弘治皇帝心裡大喜,倒不是因爲這明察秋毫,而是心裡一塊大石落定,環視了衆人一眼,便開口說道。
“這幾日,真是喜報頻傳,先是紅薯,又是這貴州的大捷,這並非是朕的聖明,是祖宗保佑,是方家父子爲朕分憂,也是將士們勠力的結果……’
他頓了頓:“這有功便要賞,有過則要罰。”
說到過的時候,弘治皇帝不禁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隨即又道:“今南和伯立下此功,如此戰功,不容忽視,兵部要立即擬定章程,不可寒了將士們的心。”
馬文升頷首點頭,這論功行賞,兵部自有舊例,倒是不用操心,只不過……他定了定神:“南和伯此次的功勞甚大,因而臣想,南和伯的封賞,還是請陛下聖裁爲好。”
弘治皇帝一笑:“方繼藩。”
“臣在。”方繼藩心裡美滋滋的,含笑着應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繼藩一眼:“依卿而言,汝父此等功勞,該如何賞賜?”
方繼藩覺得有些坑,你問我做什麼,我是我爹的兒子,我得謙虛纔是啊,說大了又不好意思,說小了,我一家都吃虧……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繼藩,似乎是在考教方繼藩似得。
方繼藩認真想了想,便道:“臣以爲,太子殿下乃是儲君,臣是臣子,這等事,陛下要考教,也當考教太子纔是。”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
接着目光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心都涼了,合着自己瞎鬧騰了老半天,結果反而成了壞人。
誰知,方繼藩這番話,卻是突然給了自己一線希望。
他感激的看了老方一眼,眼眶裡閃着熱淚。
這世上,只有老方最懂本宮啊。
“那麼,太子……你來說說看。”弘治皇帝板着臉。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見方繼藩給自己投來了一個眼色,似乎帶着鼓勵,也頗有幾分希望自己洗刷侮辱,爲自己加油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深吸口氣:“父皇,這要看依循什麼先例了。若是太祖高皇帝時的舊制,太祖高皇帝義子沐英,率軍入雲南,因其功勞,便由西平候之身,賜黔國公,使其世襲罔替,因而,今日南和伯平定貴州之功,不亞於沐英鎮雲南,理應加爵一等。”
“此外,太祖和文皇帝時,立大功者甚多,因而爵位賜予的廣泛,而自英宗之後,朝廷對外,少有徵伐,對內,也少有叛賊作亂,所謂的叛賊,多爲蟊賊,似米魯之亂,震動朝野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才顯南和伯功勞難得。”
朱厚照竟開始說的頭頭是道。
這一下,竟有點鎮住弘治皇帝了。
無論如何,方繼藩不可能連這如何論功行賞,也給太子事先暗中通氣了吧。
弘治皇帝以爲,這傢伙的回答,要嘛就是隨口一句胡話,要嘛,就是簡明的封候之類,可想不到,朱厚照竟開始長篇大論起來。
“你繼續說!”
弘治皇帝不露聲色。
朱厚照心裡悲憤,卻還是繼續道。
“可既是封賞,卻不可只依循舊制,兵法之中有云,叫做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現在雖貴州大捷,可貴州初定,朝廷在平叛過程之中,斬殺瞭如此多的土人,土人雖是被彈壓,可他們心裡,一定不肯服氣……”
弘治皇帝眼神一變,此時,他開始正襟危坐起來,很是認真的聽了起來。
朱厚照道:“父皇,這是血海深仇啊,再者,在朝中,既然改土歸流,已經事泄,雲貴的土司,定當更加懷有不臣之心,所以,米魯雖平,可人心依然不服,這雲貴諸地的土司,也一定心懷不滿,到了如今這個份上,朝廷能做的,也只有藉着這一場巨大的勝利,強推改土歸流。”
“可既要打算強行推行,貴州內外,矛盾重重,漢土之間,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那麼……也勢必要有一個令土人們恐懼之人,在貴州鎮守,使心懷不甘和心懷不滿者,不敢輕舉妄動,這個人,要能止土人小兒夜啼,要使土人們既對他恨之入骨,卻又瑟瑟發抖,父皇,眼下……唯一的人選,就只有南和伯。”
弘治皇帝連連點頭。
便連劉健等人,包括了兵部尚書馬文升,竟也好似觸動了心事一般。
太子之言,很有道理啊。
封賞是其次,而真正重要的是解決後續的問題,否則,即便叛亂平息,新的叛亂又要醞釀,永遠沒有止境。
而太子出彩之處就在於,他居然沒有從封賞開始切入,而是開始分析起整個貴州叛亂平定之後的情勢,太子……什麼時候……竟有如此卓見了?
每一個人,都開始認真起來,想知道,太子接下來,還有什麼見識。
…………
知道大家急着看,強忍腰痛寫下一章,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