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弘治皇帝的直覺而言,方繼藩的話有道理。
難道……當真是因爲自己將太子當做是孩子,沒有給他獨當一面的機會?
還有這西山書院,此番中了十三個舉人,勢必震動天下,太子任書院院長,這本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
歷朝歷代的太子,處境都是極尷尬的,他們一方面是儲君,另一方面又被宮中所忌憚。
可在弘治朝,則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慮,恰恰相反,弘治皇帝嫌就嫌太子的聲望不夠足,嫌太子在將來鎮不住滿朝文武。
方繼藩將錯就錯,這等於是將這西山書院巨大的聲望也加了一部分在太子的身上了。
大明王朝,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西山書院的這些讀書人,難道就不是士大夫?
他們尚且稱呼太子爲大宗師,那麼,也足見太子對於士大夫的重視。
這真真是百利而無一害,這聖旨,居然陰差陽錯的弄對了。
可是……
弘治皇帝依舊還緊繃着臉,他看着方繼藩,雖是這樣的說法很好很令人心動,可太子拿着蘿蔔私刻玉璽,假傳聖旨,自認院長和總兵官,這口氣……咽不下啊。
於是,暖閣裡沉默了起來。
越是靜默,越是令人感受到越加大的壓迫感,朱厚照不禁瑟瑟發抖起來,他覺得很不對勁。
老方說的有道理啊,父皇肯定會聽從他的建言的。可是……越是聽從,自己的死期可能就要到了。
這裡頭的意思嘛……父皇雖然覺得有道理,可他總要有個臺階下吧,難道就因爲有道理,就鼓勵私刻玉璽的事嗎?
顯然,這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先給他來一個教訓,然後才從善如流,表示對方繼藩建言的十分認可。
朱厚照雖然做事不計較後果,可刀子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時,求生欲卻還是很強的!
他立即啪嗒啪嗒的落淚,哽咽着道:“父皇,方繼藩說的對,兒臣……兒臣只是一心一意想爲父皇分憂,兒臣也想獨當一面,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兒臣知道父皇心疼兒臣,所以…總是處處擔憂兒臣,庇護着兒臣,可兒臣已經長大了,願爲父皇分憂,這才鋌而走險,做下這些大逆不道的事,父皇若是要懲罰,便狠狠懲罰兒臣吧,兒臣便是被打死,也心甘情願。”
這一次,簡直是受了方繼藩莫大的啓發。
原來是非黑白,這樣說都可以。
朱厚照是個擅長舉一反三的人,抽泣着,說出了這番話。
弘治皇帝則是抿着脣,繼續沉默着。
其實他也猜不透這兒子說的是真心還是假意。
可他在沉默之後,終究還是沒有下手。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了,再動手,可就沒什麼意思了。
“你想要獨當一面?”
弘治皇帝凝視着朱厚照。
朱厚照使勁地點着頭道:“是,是,臣想要獨當一面。”
弘治皇帝隨即就毫不猶豫的自御案上取了一份奏疏,直接丟到了朱厚照腳下,道:“這件事,你來處置吧,處置的好,有功,處置的不好,朕不饒你。”
朱厚照欣喜若狂,一把將這奏疏拿起,可還沒來得及看。
便聽弘治皇帝又道:“方繼藩。”
“臣在。”
弘治皇帝臉色緩和了許多,道:“這西山書院乃是卿家所設,太子這所謂的院長不過是虛……”
方繼藩義正辭嚴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臣這個人比較耿直,太子殿下乃人中龍鳳,他爲院長,不但書院上下歡欣鼓舞,臣的心裡也是欣喜的。”
弘治皇帝搖搖頭,苦笑道:“你們啊……”
面對這兩個穿了一條褲子,相互掩護的傢伙,弘治皇帝覺得有些無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道:“那麼太子假傳聖旨之事,如何處置?”
方繼藩毫不遲疑地道:“陛下,這不是假傳聖旨,這本就是真的聖旨,只要陛下認爲是真的,即便它上頭蓋得是胡蘿蔔雕刻的印璽,那也是真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是用蘿蔔雕刻的印璽?”
“……”方繼藩自己都懵了!
臥槽,這人渣,還真用的是蘿蔔?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道:“聖旨沒有經過內閣,宮中也沒有存檔,這是名不正言不順。”
“那麼,重新發一份?”方繼藩道。
弘治皇帝搖頭:“若是重新發一份,豈不弄巧成拙了嗎?天下人一定會懷疑,既然此前發了一份,爲何又發一份,事有反常即爲妖啊,這一點,你不知道嗎?”
方繼藩翹起大拇指:“陛下慧心巧思,令臣敬佩。只是,既不能重新發一份,又不能……”
“再發一份。”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接着道:“只不過,這一次卻不是敕封太子,而是敕封你方繼藩,朕命人傳出中旨,蕭敬,你記下……”
蕭敬一直如透明人一般的站在角落裡,可此前的君臣對話,他是全程看着的,此時,他不得不佩服方繼藩了,這廝膽子大,臉皮還厚,竟還巧舌如簧,看來這小子能一飛沖天,不是沒有道理啊。
心裡感慨了一番,他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傳中旨,再敕命方繼藩爲西山副總兵官,西山書院同院長,這封旨意,照例繞過內閣,就這樣辦吧。”
副總兵官,方繼藩是可以理解的。
區區一個西山,連總兵官都出來了,雖然是奇葩,不過無所謂,將錯就錯嘛,可同院長算啥東西?
當然,在大明,其實有一個專門同的官職和稱號。比如科舉,一甲是進士及第,二甲呢,是賜同進士及第。兩個都是進士,一個是真的,另一個也是真的。
可是呢,多了一個同,就好像差了那麼一點意思,如同夫人和如夫人一樣,夫人是正兒八經的夫人,如夫人呢,是雖然你不是夫人,但你享受夫人的待遇。
總之……方繼藩也是院長,至少比副院長好聽一些。
何況,還給了一個副總兵官,左右都沒吃虧。
方繼藩便連忙謝恩。
弘治皇帝看了方繼藩一眼,又道:“辛苦你了,朕知你與太子情同手足……嗯……”他本是話裡有話,卻又戛然而止!沒有繼續將那原話說下去,而是轉而道:“朕方纔自坤寧宮來時,太康公主說她有些不舒服,你且去看看吧,這腦疾永不可根治,實是令朕擔憂啊。”
又復發了?
最近復發的頻率,好像快了一點呀。
方繼藩不敢怠慢,行了禮便道:“臣這就去。”
方繼藩的面上露出了焦灼的樣子,匆匆的出了暖閣,便入了後苑,他腳步匆匆,倒是很快的來到了一處閣樓前。
方繼藩剛進去,迎面就看到了劉嬤嬤,劉嬤嬤臉上顯露着幾分懼意,戰戰兢兢地給方繼藩行了個禮。
方繼藩沒給她好臉色,宮裡的許多人都是如此,你越是擺出不容侵犯的樣子,她才曉得畏懼你。
進了寢殿,卻見太康公主柔弱無骨一般,半倚在臥榻上,上頭蓋了一層薄被!
方繼藩上前行禮道:“公主殿下,又不舒服了嗎?”
朱秀榮朱脣一抿,隨即道:“不知是否舊疾復發,還是染了風寒的緣故,所以請新建伯來看看。”
方繼藩便在塌下端坐,朱秀榮乖巧地伸手出來。
方繼藩便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這脈象,果然是波濤洶涌,再看朱秀榮,*口起伏,方繼藩不由皺眉。
只見朱秀榮低聲道:“據聞今日放榜,你門生的弟子,中試了?”
方繼藩不禁一愣,有些意外太康公主的消息挺靈通的。
方繼藩板着臉,輕聲道:“一羣歪瓜裂棗罷了,我沒功夫搭理他們的,都是任他們自生自滅,中個舉人算什麼,說來慚愧。”
朱秀榮卻是道:“難怪你這樣有學問。”
方繼藩坐直了身體,手依舊搭在她的脈上,口裡道:“學海無涯,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學問,衆生都是愚夫罷了,只是我幸運一些,看得比別人多了一點點,罷了,我不喜歡說這些,又不是什麼好顯擺的事,公主殿下,你的脈象有些亂。”
方繼藩風淡雲輕的樣子,俊秀的臉上,那劍眉總是微微的鎖起一些,帶着些許的愁緒,那眼睛裡很平靜,令朱秀榮有些動容。
難怪近來這麼多人誇他,似他這樣既有本事,卻又如此真誠、虛懷若谷的男子,真是少見啊。
朱秀榮低聲道:“我偶爾也讀書,可都是閉門造車,找不到人請教。”
“殿下。”方繼藩道:“讀書只是過程,而求知方爲目的,因而若是殿下讀書,萬萬不可死讀書,需邊讀邊琢磨,就說一個最簡單的東西吧,殿下可知道回字有幾種寫法?”
“呀?”這還簡單?朱秀榮俏臉微紅,自慚形穢地道:“我……我不甚瞭解。”
“有四種。”方繼藩輕輕的用手在朱秀榮的小臂上開始劃拉,寫出回的四種寫法,朱秀榮看得極認真,一時癡了。
“現在,明白了嗎?”方繼藩抿嘴一笑:“這只是最簡單的學問,不算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