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榮已回了自己的閣樓,閣樓的名字,方繼藩記不太住,不過地方卻是再熟悉不過,等他入閣,那劉嬤嬤依舊奉着張皇后的命令在此等着。
她畏懼地迎方繼藩進去,便見朱秀榮淺笑着,欠身坐着靜候。
方繼藩上前行了禮:“見過殿下,殿下比之從前,氣色好了不少。”
朱秀榮似盼着方繼藩來似乎,道:“糕點,你收到了嗎?”
方繼藩想起上一次陛下賜食的事,公主殿下特意給自己賜了糕點。只可惜,最後被朱厚照那廝搶去了。
方繼藩心裡嘆了口氣,據說朱厚照吃過之後,連說難吃,直接吐了,在這點上,似乎是該多謝太子殿下給自己試毒了。
不過……方繼藩自然不能讓朱秀榮失望的,總歸人家的心意,總不能人家爲了你勞心勞力了,你還說難聽話吧!
他笑吟吟地道:“難得殿下費心,自然是收到了。”
朱秀榮嫣然一笑,立即露出期待的樣子,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你覺得……好吃嗎?”
方繼藩是個耿直的人,可再耿直,可也不傻啊,他喜滋滋地道:“好吃,香甜極了,公主殿下的廚藝很令人佩服。”
“……”
只是這一聽,朱秀榮卻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方繼藩。
方繼藩給看得有點莫名其妙,難道……是因爲感動得哭了?
可看樣子,似乎不對吧。
方繼藩甚至覺得腦後隱隱的陰風陣陣。
朱秀榮水汪汪的眼睛裡,竟開始噙出一滴晶瑩剔透的淚來。
看得方繼藩有點兒心疼了,忙道:“殿下……”
朱秀榮眼淚婆娑,帶着幾分慍怒道:“那糕點沒有放糖,放的是鹽,我聽說土豆和紅薯有甜味,怕你吃多了甜膩味,故而放了些許的鹽……”
“……”
方繼藩有點懵,臥槽,爲何不早說。
朱秀榮覺得很是委屈,那糕點,可是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親自揉的面,親自捏的麪糰,親自放進了蒸籠裡,足足花費了一下午的時間,甚至給燙了手臂,還要忍着御膳房裡的宦官在旁不停的嘰嘰喳喳,動輒殿下小心之類的話。
結果……你現在告訴我是甜的!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方繼藩呆住了,做糕點,你還放鹽?
見朱秀榮悽然的樣子,方繼藩心裡一軟,在一旁平靜的坐下,認真地看着朱秀榮道:“殿下會作畫嗎?”
“什……什麼?”朱秀榮繯首低垂着頭,拉扯着自己的袖擺,樣子很是委屈。
方繼藩道:“我有一個門生,作畫還可以,他稱第二,除了他的恩師之外,沒人敢稱第一。”
“……”
方繼藩自己都樂了,唐寅那個渣,也就這一點有點前途了。
“殿下可知,作畫最粗劣的,便是寫實,若是要畫殿下這樣的美人,倘若將殿下的五官都摹出來,越是像極了,反而落入了下乘。可若只是隨手勾勒幾筆,只勉強繪出其意,再大片的留白,這便叫寫意,此乃繪畫的意境。”
很顯然,方繼藩很成功的轉移了朱秀榮的專注點。
只見朱秀榮臉上的淚意終於停了下來,道:“嗯,這……我知道一些。”
方繼藩笑了:“這糕點也是如此啊,我豈會不知這糕點是鹹的,可糕點乃是殿下的一片心意,臣豈會不知?因而吃着糕點的時候,便如作畫一樣,入口的味道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意啊,這份心意,讓臣心裡甜滋滋的,自然,無論糕點味道如何,都覺得香甜可口,這豈不和畫作之中的寫意,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朱秀榮俏臉緋紅,隨即又慚愧起來,喃喃道:“倒是我誤會了你,還以爲你竟不稀罕那糕點。”
方繼藩振振有詞地道:“胡言亂語,這是什麼話,我最愛吃殿下的糕點了,殿下竟還知我愛吃鹹,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榮張着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道:“我……我猜的。”
方繼藩感動了,伸出手,把了朱秀榮的脈,感受着朱秀榮肌膚上的溫度,感慨萬千地道:“還是殿下知我啊。”
方繼藩心裡其實很汗顏,頗爲慚愧啊,自己……又說謊了,可這……理應是善意的謊言吧。
朱秀榮嚅囁着,咀嚼着方繼藩的話,是她怪錯方繼藩了,心裡又慚愧,卻又有幾分沒來由的欣喜!
只是她畢竟自小在張皇后的嚴加管教下長大的,方繼藩表露的實在是直白了一些,令她不禁有些心怯,心跳一下子的快了許多。
她心裡一團亂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話迴應方繼藩。
方繼藩見她不說話,也不好開口,自責自己如此誠實的人,爲何總是會陷入謊話連篇的境地,難道這個世上,誠實的人,真的不容於世嗎?
氣氛有些尷尬,把完了脈,方繼藩便起身作揖道:“殿下氣色大好,可喜可賀,臣……”
“你等着,我有話說。”看方繼藩似要離開,朱秀榮再不顧得加速起來的心跳,深深凝眸道:“你……近來在做什麼?”
“……”方繼藩想了想道:“無非是畫畫,教書之類,偶爾也和太子殿下一起深入流民之中,體驗民間疾苦。”
“你……你還養豬?”
“你聽誰說的?”
其實這句話問出口,方繼藩就後悔了。
大爺的,除了那個口裡永遠把不住風的太子殿下,還能有誰?這纔多久啊,就已衆人皆知了。
方繼藩老實地道:“是的。”
朱秀榮微微皺眉道:“養豬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母后方纔說,你什麼不養,偏偏養豬,別人聽了,還以爲你故意爲之。再者說了,養豬又有何用,既教人聽了去笑話,這豬,本就不體面……”
方繼藩便知道,朱秀榮肯定聽了什麼。
養豬在這個時代,確實是可笑的事。
因爲一方面,除非某些特殊食物的食材,尋常的貴族,是不愛吃豬肉的,味道太臊了,口感和肉質也不好,只有賤民在吃這些東西。
雖然在明初時,因爲太祖高皇帝曾出身於草莽,因而宮裡的膳食食譜之中,也有一些豬肉作爲食材,可漸漸的,宮裡吃的越來越少。
尋常人,是不會吃飽了養豬的。
而方繼藩偏偏反其道而行,張皇后倒也未必是埋怨,而是覺得這事傳出去,對方繼藩的名聲有礙。
方繼藩對此倒是坦然,笑了笑道:“體面與否,在於一個人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而不是他操持何業,像臣這樣的人,只要有利於天下人的事,便肯甘之如飴的去做。”
朱秀榮不禁訝異,凝視着方繼藩道:“養豬也能有利天下?”
“這是自然。”
“你要小心一些。”朱秀榮道:“外頭的人愛閒言碎語,他們可未必會這樣想的,這事,你不該和哥說,哥這個人管不住自己嘴巴的。”
“我也發現了。”方繼藩很是無奈地道。
在朱秀榮憂心的目光之下,方繼藩告辭而出。
每一次見到朱秀榮,都使方繼藩心裡暖呵呵的,不禁感嘆,老朱家生了朱厚照這麼個兒子,是夠頭痛,可生了朱秀榮這麼個女兒,真是福氣啊。
………………
“啥……方繼藩在養豬?”
噗……
次日一早,兵部尚書馬文升在公房裡,剛剛喝下一口茶,接着這茶水便噗的噴了出來。
他瞪着文吏道:“天大的事,也沒有下西洋要緊啊,各部無數的精力,數之不盡的錢糧,現在全指着他的門生呢,這等時候,他方繼藩不該是心急如焚嗎?他竟去養豬?”
馬文升一宿未睡,本就心情煩躁,此時真想找根繩子懸在樑上,乾脆死了乾淨。
兵部現在對於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事比那徐經更重要了,徐經已經出海,思來想去,就算想等他的音訊,怕也等不着,似乎還是盯着方繼藩比較好,可誰曉得,讓人一打聽,這廝竟養豬去了。
這還了得!
他急得團團轉:“堂堂侯爵之子,大明的伯爵,詹事府的少詹事,西山書院的同院長,羽林衛屯田千戶所的千戶,他去養什麼豬?這是何其可笑的事啊,他也不怕天下人笑話,這養豬有什麼用?是要緊事嗎?能養出什麼來?他的趣味竟如此的別緻,從前怎麼就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
兵部上下,已是哀鴻遍野。
方繼藩養豬去了。
幾乎沒一個人能理解,你說你若是想吃肉,那就養羊嘛,羊肉大家都喜歡,而且養豬更邋遢一些,這豬肉,有誰肯吃?又能出多少肉?
“據說大街小巷都傳瘋了,還從未聽說過有伯爵親自去養豬的……”
“哎……”馬文升嘆了口氣:“這下西洋……怕是要完了。
……………………
汪洋之上。
萬里碧波,一眼看不到盡頭。
三艘海船,以品字形一路南行。
這斑駁的船身長滿了苔蘚,船不大,卻上滿了帆,順着風,艦船一路劃過了海面。
而立在船舷,一個男子的眼眸正眺望着海天一線,接着擡頭看了看上空盤旋的海鷗,篤定地道:“有海鳥,前方……有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