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頭腦,總是不謀而合。
不只是劉健如此的想,便是李東陽,竟也覺得陛下這句話,實是痛快。
蕭敬手持着奏疏,繼續念道:“營地所在,雞犬相聞,災民匯聚,安居樂業,此盡因殿下恩惠也。”
“……”
這一句話,似乎有點誇張了。
不是弘治皇帝不相信,而是……大災過後,你居然來個桃花源記的寫法?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啊。
倒好像是,那地崩之後,整個靈丘縣的百姓,非但沒有混亂,反而還過上了舒坦的日子了。
此時,又聽蕭敬接着念道:“方繼藩與西山書院師生人等,與民同苦,尤以殿下爲甚,爲修築河堤,親扛大石,軍民百姓見殿下如此,無不欽佩,盛讚殿下,對太子殿下,敬若神明。”
到了現在,弘治皇帝的臉色,有些古怪起來了。
自己的兒子,別的或許不出挑,可是親力親爲的事,他倒是略知一些的,好像就這一點算是最大的優點了吧。
弘治皇帝的氣消了一些,心裡不由想,雖是個糊塗蟲,卻還總算有點兒用的。
“殿下修河堤、防瘟疫,與民同苦,與民同樂,百姓無不仰賴其恩,人人稱頌其德,臣駐三日,所見所聞,甚爲感慨,今陛下只一子,社稷仰賴儲君,儲君賢,則天下可定,臣以爲,太子年少,偶有疏失之處。其教授生員,可稱之爲明,知民疾苦,可謂之賢,太子賢明。陛下得太子,何喜如之,雖周文王得子武王也。書不云乎,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
弘治皇帝震驚了。
他忍不住與劉健等人對視了一眼。
這篇奏疏,實在太過了,說太子賢明倒也罷了,卻還將弘治皇帝比作了周文王!
關於這一點,弘治皇帝雖覺得自己有缺陷,可若是跟周文王比,都還是差了那麼點兒,總還有點靠譜的。
可謝遷竟將太子比作了周武王,這周武王是何等的功業,在史上那也是一代賢主,現在謝遷竟如此吹捧太子?這太子,不惹事就好了,還指望他做周武王?
當然,真正值得商榷的是最後一句,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本來這一句中的一人,特指着是皇帝,此句出自《尚書》,原意爲,天子若是有善,天下百姓便可以共享其利,則可以獲得長久的安寧,於是,天下軍民,便有好日子過了。
可在這裡,這一人有慶的一人,顯然指的是太子。
意思是,現在太子賢明,將來百姓們可以得到依靠了。
往往讀書人用典,是絕不會出錯的,何況是宰輔向天子的進言奏疏,一般沒有人會隨便用一人有慶這個典故,因爲若非是特別賢明的人,否則用了,就難免有馬屁拍的過猛的感覺,可是歷來忠直敢言的謝遷,居然用上了這個典故來形容太子……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劉健,眼中顯出着一種可以讀作爲匪夷所思的味道。
劉健沉默了片刻道:“謝公此人,絕不會無的放矢,老臣以爲,謝公有此感慨,絕不是空穴來風。殿下……或許在靈丘縣……”
“是嗎?”
劉健如此一番說辭,令弘治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舒暢了。
當今的風氣,早不似明初了,大臣們最愛揭宮中的短,雖然他們會很敷衍的說幾句聖明之類的話,可敢於說出一人有慶這樣的典故,卻是極罕見的!
畢竟成化朝的時候,內閣大學士萬安、劉吉人等,因爲只知道溜鬚拍馬,已被人譏諷爲‘紙糊三閣老’,以至於新君登基,這三人的名聲臭不可聞,便立即讓他們致仕還鄉,而到了現在,不但這三人在千秋史筆上被視作了笑柄,便是他們的子孫,亦是擡不起頭來,被人各種譏諷。
天下的讀書人,但凡提及這三人,無不帶着戲虐之色,各種諷刺他們的故事層出不窮,有了這個前車之鑑,誰還敢學他們?
弘治皇帝終於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道:“太子這個人,太魯莽,可是朕知道他的心裡頭,還是曉得一些事的。”
劉健和李東陽對視了一眼,有了謝遷的背書,他們突然覺得,似乎太子殿下也並非那樣壞了。
也不知那靈丘縣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奏疏裡說的也是籠統,語焉不詳,可是使謝公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他們便也頷首點頭道:“是啊,太子殿下還是……不錯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蕭敬。
蕭敬忙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這令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因爲自己的兒子如此,所以才讓這蕭敬一大把年紀跑前跑後,想來得到了消息之後,這一路的來送奏報,定是累壞了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氣道:“蕭伴伴,你辛苦了。”
蕭敬眼眶通紅,道:“此前太子殿下不知所蹤,奴婢和陛下一樣,都是憂心如焚,猶如萬箭穿心哪,奴婢得了奏報,念着陛下在宮中寢食難安,如此重要的奏報,又不敢假手於人,奴婢便星夜兼程,一路趕來,只願意陛下能立即得到太子殿下的音訊。”
弘治皇帝又是唏噓,蕭伴伴這個人,還是太實在啊。
可細細一想,他這麼多年來跟着自己,感情深厚,如此做,也是理所當然。
“你與英國公駐紮在靈丘縣時,還得到了什麼消息?”
“奴婢只知太子殿下平安,因而放下了懸着的心,英國公在確定廠衛的探子、細作進入了災區,沒有尋覓到賊蹤之後,便也放寬了心,派人駐在外圍警戒。”
弘治皇帝聽了蕭敬的奏報,一顆心總算是徹底的懸下來了,有了謝遷的奏疏,再加上蕭敬的印證,這樣看來,太子根本沒有絲毫的危險,至於他在裡頭折騰什麼,管他呢,只要人安全,他愛折騰,就折騰去吧。
何況……不是還有一句‘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嗎?
這是大好事啊。
自己就這麼個兒子,這歷朝歷代的天子們怎麼想,那是他們的事,別人防備着東宮,唯獨自己從不防備,這不只是因爲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而是源於自己的童年的經歷!
他是將朱厚照,視若自己生命中的絕大部分。
太子若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百姓們當真可以仰賴他。
這……豈不正是自己平生所願嗎?
弘治皇帝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這個小子打小就頑皮,話多,事兒也多,可朕知道,他性子裡也是有寬厚的一面。不過……還得得再敲打一下,他畢竟是太子,就該是有太子的樣子,以後得讓人將他盯死了,再不可教他如此胡作非爲。”
劉健等人,其實心裡還是有着後怕呢。
不過更多的,卻還在琢磨着謝公爲何用這個典故!
劉健笑吟吟的道:“是,陛下聖明。”
弘治皇帝擺擺手道:“那謝卿家,可從來沒有對朕說過一人有慶的話,想不到竟對太子說了,這份奏報,傳抄明日的邸報吧,太子不知所蹤,朝野內外,沸沸揚揚,少主不見蹤影,難免使天下議論洶洶,現在既然有了消息,也該安一安他們的心了。”
“……”劉健有點懵逼。
心裡不由的想,老謝啊老謝,你可想過你寫出這麼一份奏報來會是怎樣的效果嗎?這下子,你可在風口浪尖上了。
而陛下雖說是想用這份奏報來平息當下的言論。
卻頗有幾分炫耀的心裡。
擔心了這麼多日子,等來了一個一人有慶,雖還覺得後怕,似乎也不太虧。
弘治皇帝是個真心愛護百姓的人,卻也是個很在乎名聲的人,他愛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也就會愛惜太子的羽毛。
他希望天下人看待太子時,是帶着敬仰的。
既然弘治皇帝如此吩咐了,劉健也只好道:“遵旨。”
弘治皇帝點頭道:“好了,卿等退下吧,朕有事。”
這句所謂的有事,便是要去坤寧宮。
畢竟這麼多日子,張皇后是瞞不住的,太皇太后那兒倒還能敷衍過去。
這張皇后很是擔心,而弘治皇帝卻一直都在安慰她,告訴她身邊有這麼多西山書院的生員,又有方繼藩,方繼藩這個人,還靠不住嗎?
當然,弘治皇帝心裡是忍不住想罵,壞就壞在這個方繼藩的身上,就是這個傢伙跑了,太子纔是受了啓發,也就跟着跑了,果然是兩隻臭蟲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可張皇后,竟真有點兒信了弘治皇帝的鬼話,雖還是不免焦灼和憂慮,倒也不至尋死覓活。
現在終於有了確切的消息,弘治皇帝便覺得趕緊送去,親自告知纔是。
捏着這一份奏報,弘治皇帝心裡百感交集,他也不知到底是該罵這個兒子混賬呢,還是誇這個傢伙有了長進。
在這複雜的心思之下,他匆匆趕到了坤寧宮!
下了步攆,有宦官要趕緊進去通報,弘治皇帝則是擺擺手,朝他搖搖頭。
接着便大步流星的往裡走,不過今兒這走起路來,顯然比平日要虎虎生威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