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們都已驚呆了,俱都倒吸涼氣。
只見在朱厚照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盤根錯節,看得人觸目驚心。
新傷佔了絕大多數,還有許多傷痕尚未癒合,因而有諸多的淤青。
此時,朱厚照手指着肩頭的一處淤青道:“這……是扛石頭時壓的,現在還沒有消腫,不過用了藥,好多了。”
“還有這裡!”朱厚照指着自己的肱二頭肌:“這條傷痕,是伐木時,被荊棘劃了,大山裡的荊棘尤其的粗大,刺兒也多,直接就劃拉了一道口子。”
弘治皇帝幾乎不忍心去看了。
而百官們,則一個個面面相覷,滿是錯愕。
朱厚照如數家珍一般,繼續指着自己腹肌一處傷痕:“父皇,這兒是負重上堤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滑倒時,被碎石壓的,不過還好,還有……”他轉過身,將背脊露給弘治皇帝,背脊上,更是傷痕累累:“父皇瞧見了嗎?這都是背石頭的時候,造成的淤青,不過這沒什麼,大夫都看不過了,腿上的傷,也就不給父皇看了,兒臣在靈丘,可不是去吃閒飯的。”
說到吃閒飯,方繼藩沒來由的,居然臉微微一紅,脖子也莫名的默默縮了縮!
朱厚照又轉過身,看向瞠目結舌的弘治皇帝,振振有詞的道:“兒臣去靈丘,是爲了救人!不將決口堵住,地崩之後,那就是人禍,河水倒灌,會淹死多少人?兒臣所說的,句句都屬實,父皇不是歷來說自己明察秋毫嗎?”
“……”弘治皇帝抿着脣,可是雙目已是溼潤了,吸了吸鼻子,心疼,很心疼,這是自己的兒子啊。
雖然弘治皇帝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成爲一個仁義愛民之君,可並不代表,他捨得自己的兒子受這樣的苦,遭這樣的罪。
只是……
太子的話,爲何聽着就覺得這樣的刺兒呢?
什麼叫做,朕歷來說自己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認真的道:“朕沒有這樣說過,這都是臣子們說的。”
“這是一樣的道理,沒有什麼分別。”朱厚照是個粗枝大葉的人,而且他就是被他們冤枉了,不是嗎?
“……”
朱厚照帶着委屈的繼續道:“父皇既然明察秋毫,可爲何總是質疑兒臣?平日父皇教導兒臣要愛民如赤子,現在赤子們遭災,兒臣去救一救,敢問父皇,兒臣錯在哪裡?”
“這……”弘治皇帝一聲嘆息,心頭有了幾分愧色,忍不住道:“你辛苦了啊。”
朱厚照卻是肅然道:“沒什麼辛苦的,這算什麼辛苦,那些遭災百姓纔是真正的辛苦,兒臣親眼見了他們,方知他們悽慘到了何等的境地,那裡是人間地獄,若是去遲了一步,便是人相食也不無可能,所以兒臣不覺得辛苦,和他們比起來,兒臣可輕鬆得多了。”
滿朝文武,不發一言,都專心地聆聽着朱厚照的話。
弘治皇帝也不知該是欣慰,還是什麼,猛地,他想到了謝遷奏疏中的話。
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現在的太子,不就是如此嗎?
呼……
弘治皇帝深知到了此時,還去敲打和追究,都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有這麼厚的臉皮,去教訓太子。
現在才知道,自己的兒子,做的比自己好啊。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道:“待會兒,命大夫再視察一下傷口吧,你先到一邊。”
朱厚照氣勢如虹的回到了班中。
卻在此時,方繼藩厲聲道:“劉安!”
劉安渾身打了個哆嗦,他深深的感到不妙了。
方繼藩朝劉安冷笑道:“你好大膽。”
“我……”劉安很想說,其實我膽子也沒這麼大。
方繼藩繼續道:“太子殿下救災,完全出自肺腑,是因爲太子殿下愛民,聽聞了百姓們受災,心急如焚。吾皇聖明,大小便教育太子殿下要愛民如子,太子殿下受皇上教誨,將其牢記於心,地崩之後,太子殿下才不顧一切,趕赴災區,前往災區救災,這是殿下的仁愛之心,是愛民之舉。看看這萬民書,寫的明明白白,百姓們深受太子殿下的恩德,無不感激涕零,怎麼到了你的口裡,就成了是我方繼藩慫恿太子殿下救災呢?”
劉安的臉垮了下來。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可怕的邏輯陷阱。
救災……從來都是大功啊,他忽視了救災的巨大功勞,或者說,對於他這等人而言,他們一向是瞧不起人的,他們自認爲,自己纔是道德的化身,只有自己才愛民如子,其他人,所謂的救災,所謂的善事,要嘛就是別有居心,要嘛就是胡咧咧,他不信。
這種道德上的優越感,其實在此時,已是蔚然成風。邊鎮上的丘八們在前頭賣命打仗,可又如何,無論你立下他們功勞,在廟堂上的言官眼裡,丘八就是丘八,一輩子都是丘八,你立了功勞又怎樣,你說你是忠心爲國?屁,你也配忠心爲國,這些丘八,一定要好生提防纔是,每一個人,都是疑似的反賊,現在不反,只是因爲害怕而已。
至於爲國爲民,那就更加不容許了,你們明明是爲了掙功勞,是想要得到賞賜,因而,丘八還是丘八。多少在邊鎮上流血流汗的丘八,無論是如何出生入死,不還是被經常被御史和清流們罵的狗血淋頭,不敢還嘴嗎?
大明歷史上,一代名將戚繼光,南征北戰,北御韃靼,南討倭寇,在韃靼人和倭寇眼裡,此人便如軍神,他的名字,足以讓這些世上最兇殘的人都聞風喪膽,可又如何?小小一個八品、九品的給事中,芝麻綠豆的清流官,一封彈劾,直接就罷官滾蛋,這戚繼光還算是得了一個善終的,畢竟總還沒有獲罪,直接下獄,砍了腦袋,也沒有禍及自己的家人。
還有那俞大猷,也是一帶抗倭名將,清正廉明,兩袖清風,對部下施以恩惠,從不居功自傲,結果小小一個巡按,照樣還是屁大點的官,依然以奸貪之罪彈劾。若不是當真兵部力保,堅決爲他辯護,只怕也是後半生淒涼無比,可即便如此,依舊還是被朝廷發回原籍差遣。
同樣的道理,在劉安眼裡,太子和方繼藩,肯定是去胡鬧了,似他這樣清貴的人,壓根就不相信,太子和方繼藩當真去救了災!
所以,他的的彈劾之中,方繼藩是帶着書院的生員去災區玩鬧的,似乎還覺得玩鬧的不夠盡興,便又慫恿上了太子。
而現在……
方繼藩冷冷地看着他道:“在你心裡,太子殿下就如此的昏聵?”
“沒……沒有!”劉安連忙矢口否認:“我並非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方繼藩這個人,歷來最喜歡的就是痛打落水狗,更何況是一個故意來找他麻煩的人。
“我……”劉安道:“我不過是防微杜漸罷了,我乃給事中,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終於,到了辨無可辨的地步,便拿自己禮部給事中的身份來辯護了。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不對,我看你害怕太子殿下得到賢名,你心懷不軌,否則爲何萬千的百姓感激太子殿下的當口,你卻生怕太子殿下賢名遠播,竟是污衊太子,說太子是被一個臣子慫恿,方纔去了災區救災的呢?你難道不知,因你在此胡言亂語,使天下人都以爲太子殿下成了親近小人的昏聵儲君嗎?這等親者仇、仇者快的事,你竟也說的出口,你還知道你是給事中,你拿的乃是君祿,可爲何,處處誹謗宮中,污衊太子。”
“你這是血口噴人。”劉安臉色慘然。
這傢伙,上綱上線啊。
其實他忘了,最能上綱上線的,恰恰是他自己。
方繼藩笑道:“莫非你和韃靼人有所勾結?”
“……”劉安喉頭一甜,老血要噴出來,這罪名可不是開玩笑的,他打了個冷顫,白着臉道:“我的清白,人所共知,你不要構陷忠良。”
方繼藩道:“不查一查,怎麼知道?”
“……”
“陛下!”方繼藩可不是好惹的,說實話,他已經做好了一萬種弄死這個傢伙的辦法,至於劉安是不是委屈,這和方繼藩無關!
誰讓你認爲我方繼藩是軟柿子,誰讓你誰不欺負就找準我方繼藩欺負?那就得有被欺負回去的準備!
弘治皇帝冷眼旁觀着這一切,他心裡,依舊還沉浸在自己的兒子那一身的傷痕上,他此時只是淡淡頷首道:“但言無妨。”
方繼藩道:“臣覺得劉安別有圖謀,此事,還是要查清楚爲好,臣既不敢污衊劉安,卻也擔心劉安倘若當勾結了韃靼人,因而造成隱患,這就太可怕了。”
弘治皇帝面無表情,看了一眼朱厚照,眼眸中都是慈和之色。
太子受委屈了。
方繼藩也受委屈了啊。
弘治皇帝道:“查明一下也好,讓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來辦吧,若是查無實據,也還劉卿家一個公道,倘若當真別有居心,自當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