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還忠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
他回頭,環顧這文臣武衛,這一個個人穿着錦繡衣衫,肥頭大耳之狀。
真是……鮮明的對比!
弘治皇帝道:“窮困潦倒之人,未受國恩,卻爲我大明效力,遭遇如此巨鯨,勇往向前,如此可怖之物,朕深知,倘使有一日退縮,則勢必滿盤皆輸,朕很佩服他們。”
諸臣看出了弘治皇帝的感慨。
任何一個天子,大抵都會喜歡這樣的勇士吧。
老實巴交,本本分分,即便是窮了十八輩子,可天子有詔,也忠貞不二,即便面對最可怖的怪物,絕無退縮。
說到底,除了像朱厚照這麼二的少年人,兇殘的韃子和海上的巨鯨才能激發他的興趣,非要手刃不可。絕大多數人,都是正常人,是平庸的人,他們會害怕,會膽怯。
尤其是人讀了書,讀了書念頭就不免會雜,家大業大的人,不免就捨棄不了這一身的富貴,便更難有勇氣了。
弘治皇帝擡頭,看着這骨架,吁了口氣才道:“方繼藩,你教的好弟子。”
方繼藩喜上眉梢:“唐寅這個人,臣是一向看重的……”
弘治皇帝打斷道:“朕說的是歐陽卿家。”
“啊……”方繼藩愣了一下,看着木臉的歐陽志!歐陽志則以沉着或者說呆滯的目光看向自己,方繼藩便道:“歐陽志也很不錯,歐陽志這個弟子,臣也一直很看重。”
弘治皇帝已經習慣了這個傢伙胡言亂語了,所以……會自動忽略方繼藩各種亂七八糟的話,他道:“自然,這唐寅一介書生,亦是渾身是膽。”
狠狠的誇獎了一通,不吝任何溢美之詞之後,弘治皇帝才道:“下旨嘉獎吧。”
“萬歲。”衆臣齊聲歡頌。
弘治皇帝又道:“看來這剿倭,需放在鎮國府頭上,唯有這樣的忠貞之士,方能擔起如此大任。”
他沉吟着:“急調蓬萊水師三艘海船,至寧波水寨,移交鎮國府備倭衛,至於其他恩賞……”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決定吧。”
朱厚照身軀一震,激動了。
他是鎮國公啊,備倭衛是鎮國府的,恩賞當然得由他這個鎮國公決定。
這等於是父皇,願意將這抗倭之事全部交給他處理了。
朱厚照心情澎湃地道:“兒臣遵旨。”
弘治皇帝則是又笑吟吟地看向方繼藩:“朕聽說,你父親生下來的是個女兒?”
呃,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
方繼藩汗顏。
自己平時扶老奶奶過馬路,咋就沒人知道呢?這等事……倒是傳得快。
方繼藩勉強的擠出笑容道:“是呢。”
“叫什麼?”弘治皇帝顯得和顏悅色,甚至有點閒情逸致了。
方繼藩憋了老半天,才道:“方小藩。”
方纔緊張恐怖的氣氛,霎時活躍起來。
劉健等人從這巨鯨的震撼中緩緩回過神,隨即,樂了。
“方小藩……”弘治皇帝揹着手,他覺得這個笑話,夠他開心一輩子,面容略顯愉悅地道:“這名字好啊,方者,方圓也,小者,物之微也。藩爲藩憑。方是規矩,小爲謙辭,即便是微弱之光,是小女子,也要爲我大明藩屏,汝父真是用心良苦啊。”
“……”方繼藩卻是在心裡想,大爺的,那我名字豈不是繼先世餘烈,爲大明藩屏?
嗯?
這樣一想,方繼藩突然覺得自己的爹,或者,這名字理應是自己大父所取,無論是大父還是爹,取這個名挺雞賊的,皇帝一知道自己叫啥,就知道這家人肯定是大大的忠誠。
這若是放到了四百多年後,這名字大抵和方愛國有一樣的效果。
可是……方小藩……
哎……方繼藩默不作聲了。
弘治皇帝揹着手,繼續笑吟吟地道:“朕會下旨,命米魯氏帶着孩子入京,很快,你就可以見到自己的繼母和妹子了。要高興一些,知道了嗎?”
方繼藩的面容難得的有點木訥:“……”
弘治皇帝覺得自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很開心,終於……方繼藩也有沉默寡言的時候啊。
朱厚照在旁擠眉弄眼地道:“誒呀,可以見到方小藩了嗎?這太好了。”
方繼藩心裡想,陛下召米魯進京,只怕名義上有盡棄前嫌之意,不過背地裡,卻也是一次考察吧。
最終,這米魯氏能不能進入方家,卻還需通過一場考較。
如此一想,方繼藩便有些頭痛起來。
一方面,他希望米魯能成功得到朝廷的信任,如此……自己的父親至少年紀大了,倘若他將這米魯視爲真愛,至少晚年也有至親的人照料。
另一方面……
方繼藩在想,要是沒有得到朝廷的認可呢?
後果……可能會有些糟糕。我爹可能要做牛郎,啊,不,不是後世意義的牛郎,而是牛郎織女的牛郎……
不過此時,方繼藩也只能老實地朝弘治皇帝頷首點點頭:“臣知道了。”
弘治皇帝好心情地微笑道:“好好做你的事吧,方家一門忠良,朕會有恩典的。”
“噢,臣謝恩。”方繼藩突然不想和人說話了,感覺心口陣陣痛。
弘治皇帝又擡頭,看着那巨大的骨架,感慨道:“真是難以想象啊……但是有一點是可以想象的,備倭衛的將士,是忠勇到了何等地步!”
………………
“預備!”一聲大吼!
碧波萬里,一處噴泉被發現。
於是嗷嗷叫的水兵們熟練的轉着舵,撤下了船帆,無數人的手上提着鋼叉,預備好了弩箭,一個個眼睛赤紅,目光銳利如劍。
胡開山喊得嗓子都冒了煙:“莫激動,莫激動……靠近了再說,靠近了再說,他孃的,安分一些,別瞎嚷嚷!”
胡開山手持着巨矛,來回走動。
一切,既有驚險,卻又都是按部就班。
整艘船,一遇敵情,瞬間化身成爲了一個戰鬥巨獸。
巨獸由一個個窮瘋了的水兵組成。
這已是他們獵到的第四頭巨鯨了。
一頭就是十幾兩銀子啊,這相當於是半畝地的價格,即便水兵們不會算數,也知道江南的地值錢!這一月下來,輕輕鬆鬆兩畝地,一年二三十畝,這種好事,到哪兒找去啊。
想當年,他們的父祖們,可是爲了一口灌溉的水田,或者是爲了爭一個光禿禿的礦山,操起刀片來砍人和被砍的,死了絕不尋仇,殺了人,也絕不瞎比比,械鬥完了,一拍兩散,等待下一次的矛盾爆發。
現在他們進化了,已經脫離了小農的意識,他們眼界開闊了,他們的目標不再是義烏人或是永康人,而是鯨!
弩箭終於射出。
與此同時,無數鋼矛如箭雨一般投射而出。
緊接着,全員死死的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迎接暴風巨浪。
每到這個時候,戚景通都想高歌,鎮國府備倭衛,天天都在實戰啊,這高昂的士氣,和永遠都沒有退縮的精神,還有這船上三百人幾乎沒有縫隙的緊密協作,漸漸養成的臨危沉穩。還有平時大口吃肉,頓頓都跟過年似的,卻揮汗如雨的操練,無一不讓他看到了希望。
這纔是百戰強兵,比之蓬萊水寨裡的花架子,不知強了幾千幾百倍。和這些嗷嗷叫的人相比,蓬萊水寨的軍戶,纔像一羣面有菜色的乞丐。
這邊每一個人,都是緊繃的肌肉,古銅的肌膚;而軍戶呢,脫掉上衣,就是一根根肋骨了。
要力氣沒力氣,要軍紀沒軍紀,要操練沒操練,臨戰就慌,遇到了敵人,武官喊得最多的,就是上啊、殺啊,懸賞多少多少金啊。
可在這裡,胡開山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嗷嗷叫的大吼,不要激動,不要莽撞,鎮定,鎮定!
這兩者之間的差距,比較得戚景通想哭。
只見那巨鯨帶着巨大的聲勢在海中撲騰着,而此時,舵手已有了經驗,他會盡力的通過細微的轉舵,靠着當前的風向和風力,以及浪潮的力量,去調整船舵,盡力的避開巨鯨在臨死之前,對威風凜凜鎮國公號的傷害。
舵手口裡叼着一根已經沒有多少肉的雞腿。
這是他的特權。
在船上,只有他纔有雞腿吃。
所以,雖然肉已啃得差不多了,這骨架子還要隨時保留着,時不時拿出來舔一舔,骨架子是榮耀的象徵,彰顯了舵手與尋常窮逼們的不同。
他輕鬆地轉舵,口裡罵罵咧咧的,用的是永康方言,這也是他身份的象徵,水寨裡,一般人必須要求說官話的,可舵手比較重要,他就敢說方言,還說得很開心,可以無視規則,不爲其他的,因爲這艘船,掌握在他的手裡。
經過一陣巨浪翻騰,巨鯨終於停止了撲騰,海面也漸漸的又歸於了平靜。
嗷嗷叫的喊殺還有罵孃的聲音,也終於漸漸的停止了。
十幾兩銀子到手,有戀家的水兵從褲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簿子,拿着炭筆,鄭重其事的在簿子裡的兩個‘正’字裡,又多添了一個筆畫。
半畝地……到手!